红楼梦中的人物出身贵族家庭,通常从小就懂得待人接物的法门,情商和说话艺术都通常至少是全社会的天花板级别,一般很难出现“把天聊死”的情况。
林黛玉进贾府,小小年纪就知道如何婉拒邢夫人挽留她吃饭才不会伤人,也通晓怎么在王夫人面前把她母亲吐槽宝玉的话巧妙地变成夸宝玉哥哥的言辞;凤姐作为八面玲珑的贾府管家媳妇,即便是见到刘姥姥这样的贫苦人家,也能把距离感和社交礼仪拿捏得很到位,使刘姥姥既没有太尴尬,但同时也没有失去分寸感;更不必说老封君贾母的气度,那种与各种阶级聊天都气定神闲的底气,令人心底敬意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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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即便书中绝大部分的情节中,人们都是情商炸裂,仍然有不少把天聊死的尴尬场面,轻则堪为读者笑料,重则令人不禁脚趾抠地。然而,雪芹在描述这些反常的场面时,通常都别有深意,发生把天聊死的情况也各有缘由。本文就列举几例分析一二。
一、地位眼界不同
红楼梦中既有位高权重的老太太,也有命不由己的小丫鬟,地位差异导致了大家的眼界也有很大不同。在一般情况下如果相安无事,这样的地位差异也不会引发交流困难,但如果地位差异叠加上与地位不符的欲望,便很难不把天聊死。
发生这样的事情频率最高的当属赵姨娘。赵姨娘此人,虽然生活在钟鸣鼎食的大家之中,又育有子女,脱离了原先家生奴才的阶级,但她的精神境界却偏偏比较低,又守着半奴半主的身份不肯安分守己。这种实际身份与欲望的差距,造成她时常词不达意,试图讨好上级或者威慑下人时都很难达到目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宝钗送她东西时,她拿着东西要讨好王夫人。原文如下:
(赵姨娘)一面想,一面把那些东西翻来覆去的摆弄,瞧看一回。忽然想到宝钗系王夫人的亲戚,为何不到王夫人跟前卖个好儿呢?自己便蝎蝎螫螫的,拿着东西,走至王夫人房中,站在旁边,陪笑说道:“这是宝姑娘才刚给环哥儿的。难为宝姑娘这么年轻的人,想的这么周到,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又展样,又大方。怎么叫人不敬奉呢。怪不的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家都夸他疼他。我也不敢自专就收起来,特拿来给太太瞧瞧,太太也喜欢喜欢。”王夫人听了,早知道来意了。又见他说的不伦不类,也不便不理他,说道:“你只管收了去给环哥玩罢。”赵姨娘来时兴兴头头,谁知抹了一鼻子灰,满心生气,又不敢露出来,只得讪讪的出来了。到了自己房中,将东西丢在一边,嘴里咕咕哝哝,自言自语道:“这个又算了个什么儿呢!”一面坐着各自生了一回闷气。——67回
赵姨娘的尴尬身份使她不甘于做个奴仆,却又没有做主子的底气和能力。这种情况下,她会选择抓住一些所谓的机会刷顶头上司王夫人的好感度,但自己能力上的缺失又导致她总是抓不住重点,反而达不到目的。
这个案例当中,赵姨娘希望“在王夫人跟前卖个好”,她认为这时夸一通宝钗能让王夫人也高兴,缓和她和王夫人的关系。殊不知宝钗给的东西在王夫人的层面来看也不过是寻常的东西,何况她的讨好行为又太过明显,这已经让王夫人很难接话了。
更尴尬的是,赵姨娘既像是以朋友亲戚的语气与王夫人分享心里话,又像个下人一样进门便又是“站在旁边”,又是“赔笑”,还提到“不敢自专就收起来”等话。王夫人这时候,是应该像个塑料闺蜜一样虚情假意地欣赏赵姨娘拿来的东西吗?还是应该像个主子一样夸奖她“知进退”?好像怎样都不太对劲。因此,王夫人尽管收到了赵姨娘的善意,并且已经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给她面子了,却还是很难避免尴尬。
这件事的另一个深层的延伸便是宝钗在贾母心中的地位(这里推测比重较大)。赵姨娘的话中提到“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家夸他疼他”,然而据文中的其他情节,贾母对宝钗的态度,乃至宝钗一家人在贾府的地位,都是相当微妙的,而贾母除了一些场面话,也并不“夸他疼他”。
到了小说的第67回,紫鹃试玉情节已过,宝钗已经基本上退出了宝二奶奶之争,王夫人苦心经营的金玉良缘计划也差不多算是失败了。所以,赵姨娘的这句话,也有可能是戳到了王夫人内心的一些焦虑和无奈,她才会表现得不太自然。从这个角度想,赵姨娘总是把天聊死,也可能与她日常接触贾府核心太少,对于某些忌讳不了解有关。
二、精神境界不同
红楼梦书中描述的几百个人物,三观和精神境界都不尽相同。因此,两个精神境界迥异的人碰到一起,很容易鸡同鸭讲,造成天被聊死的局面。其中有一处这样的描写很是显眼:
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也太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不短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62回
宝玉和黛玉不仅是红楼梦的男女主角,也是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知己。然而,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的两个人,虽然一天都没有分开过,到了书中的第62回时,也已经产生了一些思维分歧。
作为闺阁女儿的黛玉都拥有的远见和眼光,贾府孙辈的翘楚宝玉却一窍不通,他的思维还停留在小男孩时期,内心只有自己和自己的享受,没有丝毫顾及他人和整个家族。即便是黛玉这个灵魂伴侣亲自出马,都不能让他从这富贵温柔乡当中清醒一点,当年宁荣二公试图让这样的宝玉来扭转家族颓势,如今看来是彻底看走了眼。
再往深想一步,黛玉天天和宝玉待在一起,应该和他对周遭环境有同样的认知,为何这时却会有这样的感慨?
有一些论者据此认为王熙凤当初在25回请黛玉帮忙的事,便是替她整理账本,只有这样,黛玉才能以闺中小姐的身份接触到贾府的进出账目,得出后手不接的结论。这个推断我认为有一定道理,但源头太远,且没有前后佐证加以证实,恐怕只能停留于一种猜测。
黛玉此言最直接的源头应当来自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黛玉的朋友圈里加入了宝钗这个现实主义者,对她的人生观冲击应该是很大的,宝钗丰富的社会经验能够让黛玉走下云端,真正地面对这个世界,而不是将人生观再停留在“质本洁来还洁去”这样的形而上学的阶段。这便是脂砚斋所说的“钗黛合一”的一种现实主义的体现。
三、所处世界不同
红楼众人身处幻境。作者着意通过幻境内外的人的交流来体现出现实的虚妄,通常是由梦境或以幻相进入幻境的世外高人来达成。在这种设定之下,由于幻境之内的人未经点化,通常很难明白高人的意思,所以这也是鸡同鸭讲的重灾区。其中以秦可卿和凤姐的对话最为典型。可卿虽然已经要魂归天外,还记挂着后来贾家的覆灭,来找凤姐托梦于她,希望凤姐能代为操持,免于一败涂地。然而,凤姐的应答却堪称把天聊死的教科书。且看原文:
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钱粮……(省略200字)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日后,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矣。”凤姐忙问:“有何喜事?”——13回
秦氏将凤姐看作知己,临终托她完成自己的心愿,以保全家在败亡之时还有退路,又殷殷叮嘱“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而凤姐完全没听进去,只关心“有何喜事”,着实令人啼笑皆非。
这里的情节设定实际上别有深意。凤姐一向以“一万个心眼子”著称,哪怕是在梦里,见到有太监来拿一百匹锦时,还记挂着问是不是“咱们的娘娘”,这时为何却会完全忽略秦氏说话的重点?假如她能够抓住重点,将秦氏的话记在心中,而不是只顾着关注“什么喜事”,恐怕贾家最后的败亡也不至于如此凄惨吧?
这其实也体现了红楼梦深刻的悲剧内核。当局者迷,局中人的迷障,局外人永远不可能揭除。即便是可卿找到了贾府中最有才干也最能说得上话的凤姐,即便是她苦口婆心几乎明着告诉凤姐,终有大厦将倾的那天,凤姐却依然没有引起重视,甚至压根不太关心。可卿面对凤姐的追问,内心该当如何的悲哀?
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来说,不仅贾府,万事皆是如此。史书累累,历朝历代却都走着同样的合久必分之路;前车之鉴不乏,却有多少家族逃不过富不过三代的铁律。即便已知悲剧的结尾,也还是无法拒绝向错误的方向前进,就算有世外高人指点,却仍旧鲜有人醒悟。凤姐身处幻境,幻境之外的可卿想要强行点拨,换来的也只能是把天聊死的结局。
从写法的角度来说,曹公笔下的这些聊天死亡现场的确是妙笔,不论是由于身处地位的差异、精神境界的距离,还是局内局外的隔阂,读者都能从一场场看似尴尬的对话当中,窥见对话双方的精神世界。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样的距离感也体现出一种人生的真相。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面对面讲话的两个人,脑回路却大相径庭。人间或许正是如此,人们的悲欢并不相通,我们或许终其一生也只能是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也许只有通过阅读这样的体验,我们才能得窥上帝视角的快乐罢。
作者:泥娃娃,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