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古城西安约70公里的秦岭终南山脚下,有一群略显孤独的熊猫保护者,他们身兼数职,既是“野战医生”,又是“繁育师”“稳婆”,更是“保姆”,有时候甚至还要做“铲屎官”!
他们的日常工作是照顾“国宝”的生活起居,管好它们的吃喝拉撒,但最重要的是让秦岭大熊猫家族“开枝散叶”“绵延子嗣”,以及将一代代的“新生儿”抚养长大。
每年4月,是“国宝”繁育配种的高峰期,对他们而言,这也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他们的工作瞬间可能是这样的——
凌晨2点,拿着手电筒,静静地盯着大熊猫,观察它们是否发情;
汗流浃背半小时,只为了把0.5克的奶水喂给体重仅100多克的大熊猫幼仔;
清理大熊猫粪便,最多的一天,得捡50斤。
……
因为他们的付出,秦岭大熊猫人工家族实现了“四世同堂”,人工种群数量也从2002年的0只,增长为如今的32只,陕西也成为世界第三大大熊猫繁育基地。
这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故事,得从一场“粮食危机”讲起。
奔波在秦岭深山的“野战医生”
竹子开花啰喂
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
星星星星多美丽
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咪咪呀咪咪请你相信
我们没有忘记你
……
这首传唱于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公益歌曲,名叫《熊猫咪咪》,为拯救“国宝”大熊猫而创作。
“国宝”为什么没了早餐?
竹子开花,听起来多么浪漫而富有诗意!但对喜欢吃竹子的大熊猫来说,竹子开花却是残酷的粮食危机。
大多数竹子,开花周期约为60年,开花即枯死,复生要8到10年。《山海经》中说“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所以,很多竹子一生只开一次花,开花后,大熊猫无法再食用。
不幸的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国部分大熊猫栖息地的箭竹大面积开花枯死,很多“国宝”因此被活活饿死。歌曲《熊猫咪咪》,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传唱全国,许多国人纷纷行动起来,为大熊猫寻找“明天的早餐”。
此时,一座临危受命的“野战急救医院”,即陕西省珍稀野生动物抢救饲养研究中心(现在的秦岭大熊猫研究中心,下文简称研究中心)也在秦岭山中紧急成立——在陕西楼观台实验林场,苗圃中两排简陋的民房,被临时改成了“急救室”,几名被抽调来的动物保护人员,在这里随时待命。
他们的任务也是拯救“国宝”大熊猫,不过是拯救另一个独立亚种——秦岭亚种。
秦岭大熊猫发现于上世纪60年代初,与分布于其他5个山系的四川亚种不同,秦岭大熊猫头小、牙齿大,头型更圆,像猫科动物,看起来更憨更萌。
当年因竹子开花现象生存受到威胁的,是大熊猫四川亚种,但“未雨绸缪”总好过“亡羊补牢”,在“急救医院”成立后,动物保护人员如同“野战医生”一般,常年奔波在秦岭深山,寻找生病、体弱、年老、饥饿的秦岭大熊猫,并及时送医救治。
“1991年的冬天,大雪将秦岭腹地的三官庙裹了个严严实实,偶尔有巴山木竹和高大的灌木裸露出干枯的枝条。”
“在一处背风向阳的洞穴里,一只大熊猫幼仔孤零零地趴在散发着母亲身体余温的干燥草铺上,扯着嗓子嗷嗷待哺,巡护员汪铁军等人在洞穴旁静静地观察,期盼外出觅食的幼仔母亲能够出现,缕缕山风将他们的脸庞撕扯得发紫、麻木,但幼仔的母亲始终没有出现。”
“不能再等了,老汪等人痛下决心,他将幼仔裹在自己的棉袄里,几个人一路小跑回到了保护站……”
在《大熊猫“楼生”的故事》一书中,研究中心高级兽医师赵鹏鹏写下了野外救助屏屏的全过程。屏屏正是首只人工繁育的秦岭大熊猫“楼生”的父亲,是完成秦岭大熊猫人工家族“四世同堂”光荣使命的初代“功臣”。
秦岭地区生活着大约340多只野生大熊猫,平均每100平方公里就有10只大熊猫,野外种群密度居全国之首;天敌袭击、突发疾病、意外摔伤……复杂的野外环境,让野生大熊猫随时都面临着生存威胁。
所以,30多年来,拯救从未停止!
“每一次野外救护,我们得背着大量的药品上山,光糖水、盐水就得背上十几瓶。”潘广林目前是研究中心的高级兽医师,他和同事们的职责,就是保证秦岭地区每只大熊猫的安全与健康,一旦有救护任务,必须及时出发,为了节省体力,“吃的往往就带点方便面、锅盔”。
受伤的大熊猫一般在深山无人区,很多时候,潘广林和同事们都穿梭在完全没有路的秦岭密林中,一走就是二三十公里,有时候,上午7点上山,下午三四点才能到达救护点。
夏季的秦岭,气候闷热潮湿,满山都是蚂蟥、蚊虫,这些软体动物一见到人,就露出了吸血的本能。潘广林他们常常用防护服将双腿包起来,沿着沟谷、山脊不断挺进。
大熊猫皮下脂肪丰富,背毛浓密,汗腺不发达,体表散热困难,因此怕热不怕冷。尤其到了大雪封山的冬季,大熊猫往往会兴奋异常,满地撒欢。相对而言,突发的救助也较多。
“那次,我和同事去野外救护大熊猫城城。深夜11点,大家走到了秦岭深处的护林补给站,大雪封了山,附近的河全结了冰。找不到水,我们就把山上的积雪捧到补给站的那口大铁锅里,烧开,煮泡面吃。”潘广林回忆说。
碗不够,水壶的托盘来凑;没有筷子,几根竹子临时将就,吃完了继续上路。
凌晨2点左右,在一处60度的陡坡上,大家找到了受伤的城城,因为被别的动物咬伤,受到惊吓的它躲在一棵大树上,蜷缩着。潘广林跟同事们站在树下,静静地等待天亮。
“大雪天,火点不着,我们冷得实在受不了,就把雪扫掉,扒开湿土,找来干柴,用消毒酒精取了火。”潘广林回忆说,“天一亮,我们用软兜把城城哄下来,输了液,用担架抬到了研究中心,最后治好了它。”
被救助回来的大熊猫,身体恢复良好的,会选择放归,达不到放归条件的,就像一颗又一颗种子,留在了研究中心这个“种源库”。
历经“八十一难”的“繁育师”
瓜熟蒂落往往要经历艰难而漫长的孕育。每次大熊猫人工繁育的成功,从发情、配种、采精、授精再到生产,“就像经历九九八十一难”。
想让大熊猫多生仔,就得提高配种成功率,而配种成功的关键一步,是大熊猫发情期最佳配种时间的确定,这曾经是研究中心面临的头号难题。
2003年,在楼生的母亲雪雪与父亲屏屏配种之际,秦岭大熊猫人工繁育技术还是空白,几乎零积累。这意味着人工育种中,雌性大熊猫发情期最佳配种时间的确定,只能靠肉眼观察。
圈养条件下,大熊猫一年只发情一次,多在冬春两季,每次持续时间约一到两周,而最佳的配种时间,往往只有一天。所以在冬春时节,秦岭最冷的时候——大熊猫发情的高峰期,即便在凌晨2点,依然会有饲养员拿着手电筒,在黑夜中静静看守着发情期的大熊猫,不间断地观察,大量地记录。
“楼生的母亲雪雪发情的那一周,我们全员24小时轮班,根本回不了家,连吃饭都顾不上。”当时参与配种工作的赵鹏鹏说。发情期的大熊猫往往“荷尔蒙爆棚”,活泼又好动。“雪雪如果在圈舍,我们就蹲守在旁边的过道上;如果它到外面玩耍,走到哪儿我们就得跟到哪儿,片刻不离,一直观察,看它是否有咩咩叫、翘尾巴、嬉水、泡冷水澡等发情行为。”
多次采精,几度授精,反复配种,几乎每个环节,都要一步一步摸索,还得力求百密无疏,确保大熊猫安全。任何一个节点没控制好,都会前功尽弃。
成功受孕不易,生产就更要万无一失。虽然满心期待,但产前的日子更难熬。“当时我们人也少,提前半个月就住在了圈舍边,三四个人轮流倒班。”赵鹏鹏回忆说,“七月正是秦岭最热的时候,圈舍里又闷又潮。我们几乎每天都蹲守在过道里,观察怀孕大熊猫是否出现妊娠反应。当时圈舍边没有值班室,条件非常艰苦,半个月后,大家膝关节开始肿胀,连路都走不了。”
怀孕152天后,2003年8月2日,在“飞来飞去的蚊子贪婪地叮咬着每个接生人员”的酷暑时节,雪雪顺利诞下一只雌性幼仔,体重187克。
研究中心位于终南名胜、老子筑坛讲经之地楼观台,大家给幼仔起名叫“楼生”。作为陕西首只借助人工技术成功繁育的大熊猫,楼生的诞临,意义不言而喻。
“当时我们抱着它,就像抱着一个几代单传的孩子,心里沉甸甸的。”赵鹏鹏说。
这份内心的沉重,不仅仅是因为“楼生”的来之不易,更是因为制约秦岭大熊猫人工种群繁衍的头号难题——如何通过生殖激素检测技术提高配种成功率并未解决。
生殖激素检测技术是大熊猫人工繁育的核心技术,也是“卡脖子”技术。赵鹏鹏说:“要解决这个头号难题,只能不断地做实验。”
为了尽快取得技术突破,2017年大半年时间,沈洁娜和同事们,吃住都在实验室。“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遍一遍地试,就像数学中的排列组合,往往一个组合,就得试验一天。”沈洁娜说。
2017年年底,生殖激素检测技术这项核心技术被攻克,新的挑战接踵而至。
沈洁娜说:“发情高峰期,尿样检测24小时不间断。每一只成功配对的大熊猫,都需要我们连续近半个月日夜工作,才能找准最佳时机。”
一路过关斩将后,研究中心大熊猫人工配种更加科学,繁育效率明显提高——
2019年7月,秦岭大熊猫双胞胎佳佳、园园出生;
2019年8月,秦岭大熊猫秦酷儿出生;
2020年8月17日,楼生的女儿、6岁的秦岭大熊猫永永,诞下一雌性幼仔;
2020年8月22日,秦岭大熊猫秦秦诞下双胞胎;
2020年10月11日,20岁高龄(约为人的60岁左右)的大熊猫珠珠诞下一雄性幼仔。
……
到2020年年底,研究中心人工繁育大熊猫数量达到32只,陕西也成为世界第三大大熊猫繁育基地。
其中,永永的幼仔,正是楼生的孙女。它的出生,标志着秦岭大熊猫人工繁育种群迎来“子三代”,秦岭大熊猫人工家族实现了“四世同堂”。
比照顾自家孩子更称职的“保姆”
迄今发现的最古老大熊猫化石,出土于我国云南禄丰和元谋两地,地质年代约为800万年前。在数百万年的“物竞天择”中,同时代的多数动物都已灭绝,只有大熊猫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因此,大熊猫被誉为生物界的“活化石”。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大熊猫一出生,就有很强的生存能力。相反,刚刚出生的幼仔很脆弱,易夭折。因此,大熊猫幼仔时期最为关键,而在人工饲养中,专业、负责的人工育幼,尤为重要。
出生于2014年的大熊猫永永,是楼生的女儿,也是秦岭大熊猫“四世同堂”家族的第三代。刚出生时,研究中心兽医师侯佳是永永的“保姆”之一。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侯佳承认,他对自家孩子的用心程度,可能还不到对永永的十分之一。
侯佳说:“举个例子:永永吃完母乳,我们取仔时,要先把手搓热,如果你的手太冰,一碰到母猫,它就会下意识地夹紧幼仔,这样对幼仔就很危险。”
人工育幼必须确保“零意外”!在永永出生的头几个月,保育员们24小时通宵轮班值守,所干的活,“微若纤尘”又“重如泰山”。
人工育幼,必须做到科学、专业。“幼仔出生时,体重仅是母体质量的近千分之一,非常纤弱。”侯佳说,“这要求我们得有极强的耐心和毅力。我们常说育幼既是个技术活,也是个良心活,因为你是跟一个脆弱而可爱的小生命打交道。”
“最怕幼仔生病!常见的感冒、脱水症、营养不良都会严重威胁幼仔生存。”研究中心主任雷颖虎说,“所以,我们要不断地提高疾病预防和治疗技术。”
2013年,一只幼仔出生十天后,肩部出现米粒大小的潮湿红斑。两小时后,红斑开始不断变大,第二天扩散到两平方厘米。而幼仔的食欲、大小便都基本正常。多方专家紧急会诊,皮肤病病原最终确定为浅表性真菌。因为担心传染,中心迅速启动隔离措施。
保育员们将休息室腾了出来,让幼仔单独居住,大家搬进了临时搭建的帐篷中。当时正值夏季,不是高温,就是暴雨,这一住,就是20天;有的保育员,开着车去西安市内找药,回来都已经凌晨两三点了……当幼仔彻底恢复健康后,大伙给它起名叫“安安”。如今,安安已经7岁多,正值“花季”,活泼,开朗!
“保姆”们的最大心愿,就是希望每只大熊猫都能健康长大。
幼年时期,大熊猫成长很快,一个月平均增重2公斤左右。“看到它们大口大口吃东西,我们就开心得不得了。它们吃得越多,我们也越累,最多的一天,光是捡粪便,就得捡50斤左右,但打心眼里高兴。”研究中心助理兽医师徐光岚说,“看着它们从粉粉嫩嫩的‘小老鼠’模样,一步步长成黑白分明的‘大团子’,就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
“作为‘国宝’的陪伴者,我们的美好愿景,就是希望经过呵护后,它们都能回归自然。”雷颖虎说。野化放归,是所有被救治大熊猫和被圈养大熊猫迁地保护的最终目标,同时也是一条艰辛的求索之路:一轮成功的野放工作至少需要50年,历经三代大熊猫!
所以,保护之路还很漫长……
又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已经来临,新的繁育季忙碌而充实,作为终南形胜之地、我国道文化发源地之一的楼观台,正经历着新一轮的生命周期,西周时的尹喜也曾结草楼于此,观星望气,静思至道,故名“楼观”。
“我们也是在问道终南,不过我们追求的道,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雷颖虎说。(记者孙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