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狠批自己的学生当全职太太,并拒绝了这名学生的捐款,今年10月,张桂梅被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
不过,在面对各路记者的轮番追问时,她总笑眯眯,直到今天,张桂梅也没有就此公开回应。但熟悉张桂梅的人都明白,她内心所笃定的,是外界和舆论无法改变的。
和外界对“全职太太”话题的狂热追问相比,因做全职太太回母校捐款而被老师张桂梅“轰出”校门的学生黄付燕,对此反应十分平静。她不仅接受张桂梅的批评,还参加了地方考试,最终亦成为一名人民教师,重回讲坛。
“张老师话丑理正。”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黄付燕和张桂梅并不是在互联网上虚情假意地表态。因为她们的关系就像母女一样,母亲训斥自己的女儿“不要做全职太太”,在置身于任何个体家庭来说,都是非常正常的行为。
但在外界看来,张桂梅可能有些“狠”。可也正是这种“狠”,让很多曾被她训斥的孩子,如今却感恩满满。
从第一届学生到女高教师
周云丽是云南丽江华坪女子高中(以下简称“华坪女高”)的一名教师,在2008年时,她是华坪女高的第一届学生。周云丽出生在一个贫困山村的家庭里,在她不到一岁时,母亲因病去世,是患有小儿麻痹症的父亲将她和姐姐拉扯长大的,生活异常艰辛。
2008年7月,当中考成绩放榜时,周云丽和姐姐都达到了高中录取分数线,家里沉浸在欢笑声中。但很快,笑声从家里消失,因为现实问题出现了:学费怎么办?
“我父亲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他不希望我们姐妹再吃没文化的亏。”周云丽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当时其父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还四处向亲戚借钱,可凑的钱远远不够姐妹俩上学的学费。
茫然无助时,周云丽的父亲得知张桂梅在创办一所全免费的女子高中,专门招收贫困山区的女生。这个消息让周云丽一家喜出望外,重新燃起继续求学的希望。随后,周云丽的父亲找到张桂梅,她和姐姐终于成功入读华坪女高。
“学校不但免除她们的学费、书费、住宿费,还统一发放校服、被褥、行李箱,只要负担生活费就可以了。”张桂梅说,对于家庭特别贫困的学生,生活费也能免除。
周云丽的父亲听后,拉着张桂梅的手,流泪了。周云丽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在她印象中,即便是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父亲都没有哭过,这是一次特殊的流泪。
家里的困难不仅从小就“种”在周云丽的心里,也在同乡人的内心中留下很深印象。记得还在华坪女高上学时,从村里来到镇上坐摩的返校时,一个周云丽姐妹都不认识的摩的司机告诉她们:“我认识你们的父亲,他很辛苦,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干活了,帮人家做工挣钱,很不容易,你们要努力学习。”原本在车后排有说有笑的周云丽姐妹,顷刻陷入沉思,下车时,她们哭得稀里哗啦。
当贫穷已成往昔,每一个挣扎出贫困泥潭的人们,都可以笑谈往昔,但只有经历过那段日子的人,才更有资格去评说张桂梅为她们的付出,以及对她们那些几乎不近人情的“狠”。
躺枪的“全职太太”
华坪女高的女孩尽管来自丽江不同地方,但身上都曾有个深刻的标签——贫困。当贫困的标签被撕掉,并扔进历史垃圾桶的时候,张桂梅依旧希望她的孩子保持自立、自强,并更好地服务人们。
黄付燕是在不经意间被“躺枪”而带出的对象,因为张桂梅批评那个曾做了全职太太的对象,正是她。对于张桂梅的批评,黄付燕没有忌讳,也没反对,反而坦然接受“张老师话丑理正”。这让外界有些意外,但熟悉她们的人,对此并不感到奇怪。
陈法羽是永胜县公安局三川派出所的一名民警,2009年初中毕业后贫困的她也进入华坪女高就读。
彼时,黄付燕家境的贫寒以及张桂梅老师和黄付燕的关系,让陈法羽印象深刻。黄付燕进入华坪女高就读时,她哥哥患了淋巴癌,家里为了治疗哥哥的病,几乎到了家徒四壁的处境。为帮助哥哥治疗,黄付燕花钱很省,她在高中时,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上吃馒头加白开水,中午吃5角钱米饭不吃菜。
清晨5点半左右的华坪女高
“下午放学后,大家都去食堂吃饭时,黄付燕一个人在教室里唱《红梅赞》。”陈法羽说,当张桂梅发现这个情况后,就问黄付燕为何不吃饭,黄付燕告诉张桂梅老师,要把吃晚饭的钱节约给哥哥治病,“一个人唱歌是因为肚子饿了,但唱起歌来,就不觉得饿了。”得知黄付燕的情况后,张桂梅承担起了黄付燕全部的生活费。
黄付燕知恩图报,大学毕业后,她在上海等地打拼,每年都会不定期把自己的积蓄寄给华坪女高。2015年9月15日,华坪女高遭遇百年不遇洪涝灾害,黄付燕的家也处于重灾区,但她从上海赶回后,第一时间却是到华坪女高看望张桂梅。
“看到华坪女高和张老师都没事,她才匆匆赶回家里。”陈法羽说,当黄付燕得知家里领到救灾物资时,她让父母把物资都退回去,因为在华坪女高三年,她所接受的教育就是“先人后己,回报社会”。
黄付燕婚后家里条件变好,衣食无忧的她便辞职回家照顾孩子。有一年,黄付燕带着丈夫、孩子以及一袋钱来到母校捐钱,但当张桂梅得知她辞职做全职太太后,非但没有接受黄付燕的捐款,还把她“轰”了出去。
在接受张桂梅批评后,黄付燕在前些年就通过考试并在贵州做了一名教师。
没能成功劝回校园的女孩
华坪女高是云南省丽江市下属一所公办学校,成立于2008年,创办人是当时在云南教育界就很有名气的张桂梅。这是所全免费的女子高中,专门解决贫困女生的受教育问题。
2008年对外招生前,张桂梅就有创办一所全免费女子高中的想法和冲动。2004年9月,当时杨文华还是华坪县教育局分管中学的副局长,张桂梅受邀去央视西部教育频道录制《咏梅》节目时,杨文华随同。航班上,张桂梅和杨文华聊了很多她在家访期间遇到的事。
“有些事我听了,也流泪了。”2020年12月上旬,在华坪县,杨文华告诉红星新闻记者,“那个没能成功劝回校园的女孩,是张桂梅老师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1997年后,张桂梅从华坪中心中学转到华坪民中教书。一天,张桂梅去家访。在一座山坡上,她看见一名约14岁的陌生女孩在路边发呆,她过去询问,女孩却哭了。
“那个女孩告诉她,父母为了3万元彩礼,要她嫁人,但她还想读书。”杨文华说,后来,张桂梅就跟那个女孩到她家里做其父母的思想工作,“让孩子去上学,费用你们不用管,让我带走即可”。
遗憾的是,女孩父母的思想工作始终没能做通,他们甚至威胁张桂梅:“如果你今天把她带走,我们就死给你看!”
“最后,这个女孩的结局如何就不知道了,但这成为张桂梅的一个心结。”杨文华说,“我听了,也很难受。”
有时,张桂梅所在班级,在教学途中也会遇到一些女孩辍学,嫁人或打工是她们的归属。这对张桂梅触动很深。
张桂梅同时兼任华坪孤儿院(又名华坪县儿童之家)院长。她曾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孤儿院里有个孩子的母亲在花椒地摘花椒时,突然被个男的偷摸了,她害怕地大声叫起来,这被其他一起摘花椒的同伴知道了,她为此感到非常不好意思,最后服毒自杀。
“她丈夫见到妻子过世,也服毒自杀。这样,他们的孩子就成为了孤儿,被送到华坪孤儿院。”张桂梅说,这绝非个案。还有个母亲在家生孩子时难产了,丈夫觉得原本有抢救机会,但因愚昧错过了,进而也酗酒身亡。
杨文华透露,过去,在当地一些农村社会,女人生孩子时被认为是“最脏”的时候,男人不能进去看或帮忙,这导致那位母亲难产时,其丈夫没能及时发现并送医救治,这样,有时孩子是生下来了,但母亲却活不成。
“她的丈夫认为,如果能及时发现或一开始就送到医院生孩子,就可避免这样的风险出现。”杨文华说,这对夫妇的感情很好,为此,孩子的父亲非常愧疚,随后,日日酗酒,一年后也去世了,他们的孩子便成为了孤儿。
类似情况还有,比如父母藏毒品、贩卖毒品,最终导致孩子成为孤儿;又比如丈夫家暴,妻子将丈夫杀害,孩子成为孤儿等。
“孤儿院里,每个孤儿的背后,都有个悲惨的家庭故事。这其中,又多和母亲的愚昧有关。”因此张桂梅认为,贫困女孩的教育问题解决不好,就会造成从“贫困女孩”到“贫困母亲”再到“贫困下一代”的恶性循环,所以“救一个,就是救三代”。
这正是张桂梅创办华坪女高的初衷。但这种救助并没有随着学生毕业进入社会而结束,比如黄付燕曾一度的“回潮”,就是张桂梅极力反对的。
一个人内心的笃定和坚守,往往源于她对所笃定和坚守的东西有深刻认知,而这种认知一旦形成,不容易改变。
张桂梅希望,贫困山区女孩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后,树立起远大的理想和抱负,成为自强、自信、自立、自尊、自爱的人,成为能为社会做更大贡献的人。
受惠的不止是女孩
和经济上的富足相比,教育跟得上,才是脱贫治本之策。
国家主要领导人多次强调,“要把发展教育扶贫作为治本之计,确保贫困人口子女都能接受良好的基础教育,具备就业创业能力,切断贫困代际传递。”
截至今日,从华坪女高毕业的1804名学生中,她们的家庭几乎都不再为衣食发愁,而且也成为自身所在领域的重要一员。
“这些毕业学生中,有做警察的、医生的、老师的以及公务员的。”华坪县教育局原局长、现华坪县政协民宗委主任杨文华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受教育后,这些女孩的谋生能力增强了。此外,在华坪女高历练三年后,她们不管从事任何职业,始终保持自强、自立的品格,而且懂得感恩,理想信念非常坚定。
张桂梅早前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前两年,她去过周云丽的老家,“起了两层小洋楼,她父亲笑眯眯的,整个人看上去可精神了!”
她的两个女儿,目前都从事人民教师,不仅脱贫,而且从事的是体面而受人尊敬的职业。张桂梅正是通过教育来阻断贫困的践行者,通过“改变一代来改变三代”是她教育扶贫的理念。
而且,并不止于女生。
在华坪孤儿院有男孩也有女孩,作为院长的张桂梅一直关照着他们的成长。
一些孤儿成家后,也习惯回到孤儿院走走,因为那是他们无法忘记的家。2020年下半年,25岁的张惠华终于和女朋友领了结婚证。拥有自己的小家,但张惠华每次回县城,都会到儿童之家来小住。
2002年,张惠华的父亲遭遇矿难身故,不久,他母亲离家出走。当时的张惠华7岁,其弟只有5岁。“爸爸去世了,妈妈不要我们了。”张惠华不知道怎么办,每天只知道和弟弟对着大山哭喊,但除了大山回应他们的哭声外,似乎没有其他办法。
随后,张惠华和弟弟被送到儿童之家。“一切都很陌生,我们当时还有点害怕。”张惠华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时说,“张妈妈(张桂梅)一手抱住我,另一只手抱住我弟弟说,‘孩子,别怕,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妈妈,这里就是你们的家’。”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是谁,但那一次的拥抱,我一辈子都记得。”张惠华说,后来他考上了丽江市一中,随后考上华中农业大学。
大学毕业后,张惠华回到华坪县,目前是石龙坝镇人民政府的一名公务员,是负责驻龙泉村的一名扶贫工作队队员。张惠华正以另一种身份和方式,延续着“张妈妈”对他们曾经的帮扶。
不止张惠华,如今,从儿童之家成长起来的100多名孤儿,在投身社会后,都以不同的方式回馈社会。
“无论以怎样的方式脱贫,但教育脱贫依然是根本之策,也最能巩固脱贫成果。”2020年12月上旬,华坪县教育局副局长、华坪县扶贫办副主任李堂明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他曾和张桂梅共事十年,“当时我是华坪民中的校长,她是一名教师”。
“张桂梅的爱心和奉献精神,是常人无法比的,也值得我们学习。”李堂明这样评价张桂梅,“记得当时她在华坪民中教书时,学校还没有围墙,民中(25)班有学生晚上经常会出去玩,上网吧等。张桂梅晚上就直接住到男生宿舍,逼着学生改变坏的行为和习惯。”
现在的生活条件比过去好多了,但这种精神和付出,影响着一代代教师和学生,最终使他们不仅走出物质的贫困,也走出精神的贫困,“向上的精神,广博的知识,是解决贫困的原动力”李堂明说。
华坪县通达乡丁王村是个少数民族聚集地,那里的民族主要是傈僳族,一直是华坪县脱贫攻坚的主战场。但如今,这里的面貌已焕然一新。据驻村干部、丁王村委副主任陈飞介绍,丁王村有520户1931人,建档立卡贫困户是293户1191人,但随着15户41人脱贫,全村已全部实现脱贫。
“人均年收入4000元即达到脱贫指标,但我们村人均年收入已达到9600元。”陈飞说,驻村六年,最大变化是道路硬化了,过去的泥土路、沙石路不见了。此外,村里还找到了发展的产业,“比如种植豌豆,一亩纯收入可达1500元。”陈飞说,目前,全村种植豌豆2500亩。
2020年6月23日,丽江市决战决胜脱贫攻坚新闻发布会第七场(华坪专场)在丽江市政府召开,会议透露,华坪县贫困发生率从2014年的15.11%降至2019年的1.03%,贫困乡、贫困村全部出列,傈僳族整族脱贫,2019年省级脱贫攻坚成效考核为“好”。
比这些更明显的变化是,教育对人们思想的影响。“过去,很多人小学或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出去打工了。”陈飞说,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读书对经济和思想意识的提升和改善,通过教育实现脱贫的示范效应越来越大,使民众的富足不仅仅是物质上,还有精神上的追求与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