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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丨王新军中篇小说:紫色光谱(三)

昆明信息港 | 2022-04-04 08:53:08

作者简介:王新军,甘肃玉门人,国家一级作家,连续三届入选“甘肃小说八骏”,著有《大草滩》《好人王大业》《坏爸爸》《八个家》《最后一个穷人》等小说。其作品曾获上海第六届中长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中篇小说奖;连续荣获第四、五、六、七、八届甘肃省敦煌文艺奖,6次荣获黄河文学奖,4次荣获飞天文艺奖等50多个政府奖和刊物奖。被授予甘肃省德艺双馨中青年文艺工作者等荣誉称号,入选甘肃省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现为甘肃省文学院专业作家。

第六章

虽然我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但我内心却始终对肖贝贝有种愧疚之情。那天傍晚,我开车来到距离肖贝贝家一里左右的一处僻静路段给她打电话,约她出来。这之前我们已经在微信里聊过很次了,当然大多时候的内容都是我的试探和安慰,甚至是我对自己的某种开脱,愧疚被我深深隐藏起来了。手机响了几声之后,我听到肖贝贝轻轻喂了一声,我说小肖,是我,你出来一下,我在你们村边路口处等你。还没等肖贝贝回答,我就把手机挂断了。那天肖贝贝竟然没有丝毫犹豫,那时候屋外夜色将临,刮了一天的小秋风已经停歇了,空气中涌动着深秋的味道。我远远看见肖贝贝快步走来,脚下不时惊起落叶,沙沙声在寂寞的乡间傍晚小声地沙沙回响。来到车子跟前,她探身望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就拉开车门上了车。车子开出一段之后,我问她,咱们现在上哪?肖贝贝故作惊讶地说我怎么知道呀,是你叫我出来的呵。我回头微笑着看了她一眼,肖贝贝也把自己的目光迎了上来,我们的目光在那一刻,因为共同的秘密而瞬间撞在了一起。那晚的车子开得并不快,车轮与路面磨擦发出的沙沙声都能听得到。车灯把前面的道路照得雪亮,后来车里的音响被我打开了,是那首叫《斯卡布罗集市》的曲子,有莎拉.布莱曼和希琳.迪翁的演唱,有一段男声清唱,还有马头琴和口哨演奏的,就那一首曲子,我总共下载了大约八个不同的演唱和演奏版本,那忧伤中带着留恋与怀想的乐曲在耳边回荡着,叫两颗紧张的心能够得到短暂的舒张。离开乡村小道,我猛踩油门加快了车速,车子上了通往县城的国道。半小时后,车子进入县城,时间是晚上九点半,大街上灯火通明,但行人无多。在主干道上稍一减速,我手里的方向盘向左一打,车子就从主街向东驶去,接着别上了一条单行道。这条街上相对要清静一些,除了街灯和住宅楼,亮灯的地方比较少。在一个并不开阔的小广场边上,我停了车,小声对肖贝贝说,这里有一家刚刚开张不久的茶社,咱们进去坐坐。然后也不等她应答就下了车,砰一声将车左前门关上,绕过去为她打开了右侧的车门。设在一栋小楼上的茶社与一家网吧相邻,从外面看上去里面安安静静。我径自顺着小巧的环形楼梯上了二楼,肖贝贝跟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那样子好像我们已经不止一次成双成对地出入过这种地方了。茶社的每个包间门口都悬着古色古香的小木牌,虽然打着射灯,却也看不出一丝华丽。小包间像农人随意搭建在田野上的小屋,篱笆上长满了绿色的爬墙草,巨大的南瓜吊在制作精巧的房檐上,柔和的灯光从房顶落下,仿佛一缕缕秋天的芳香正从空中投射下来。我们进了其中一间,里面的摆设更是让人有种回归自然的感觉,一张小桌两张长凳,也都是原木的那种,正面壁上挂了红高梁、玉米、谷头和麦穗,还有一束狗尾巴草挂在侧面壁上,样子竟然十分眩目招摇。我要了一壶碧螺春,两份小点心和两盘干果,我们就面对面坐着。下面大厅里响着地道的美国乡村音乐,我问喜欢音乐的肖贝贝,她也弄不清是哪个乐队演奏的。音响低音开得非常重,因此声音能渗进人心里很深,特别是当一个人内心感到空虚的时候,这种体会就更加真切。我们喝着茶,听着音乐,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贝贝……你很美。肖贝贝猛然从那些悠远的美国乡村音乐中回过神来,有些微失态地扫了我一眼,当她撞到我两束炯炯目光的时候,她小声支吾道,哦,是吗。我说当然,而且是越看越美。这一次肖贝贝什么也没有说,我能看出她心底刹那间涌起的一大片浩如烟海的空寂来。她是美丽的吗?她是丑陋的吗?到了现在,这些对她来说还有什么意义?我只是用她的婚姻完成了一次交易,她用自己的婚姻换取了一份工作。在她现在的观念中,这种交换是谈不上可羞耻的,她只是用并不光明的做法争取到了自己工作的权利,作为一个有工作能力的健康的自然人,这项权利是应有的,也是必须的。至于采用牺牲自己婚姻这样的手段,那是因为她实在没有别的路可选了,她说上帝是会原谅的。在这个庞大的社会体系面前,她只是一个弱者。道德是不应该去指责一个弱者的。而在这其中,用她的说法我只不过是充当了一个中介的角色罢了,完全可以不必感到内疚和惭愧。我递了一片松软的糕点给肖贝贝,她伸手接住了,她的指尖碰到了我粗壮有力的手指,我的手在空中迟疑了几秒钟,或者只是几分之一秒,然后才收回去。我没有抽烟,茶香慢慢地弥漫开来,使整个格子间里都飘荡着怡人的清香。好长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时间一分一秒地和茶香一同浇灌着两颗跳动的心灵。肖贝贝肯定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是乱乱的,空空的,好在茶香和音乐恰能填充那空虚中的罅隙。过了好久,我突然用两只手掌蒙住自己的脸,带着一丝隐隐的哀叹说,真的,贝贝,我真的对不起你,这件事,也许是我人生当中最大的污点。肖贝贝反而镇定地看着我,为我说出这样的话感到惊讶。她用细密的牙齿咬了咬嘴唇,兀自颔首说,没什么,其实你没有必要埋怨自己,我已经说过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愿意的,你了也没有逼我,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你说不是吗?我说,可是,这会把你的一生给毁了呀。肖贝贝镇定的脸上挤出一些笑,然后说,没那么严重吧,人的一生有很多事情要做,并不仅仅只有婚姻呀。我马上接上说,婚姻毕竟是人一生当中的重大事情。肖贝贝突然不知如何是好似的立起身,喘着粗气恶吼吼地对我说,不要再说了好不好?我已经不愿意再提这件事情了,你让它快点过去好不好。吼完这几句,肖贝贝竟然又无力地重新跌坐下去,头抵着茶几,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起身向肖贝贝这边移了两步,递过一片纸巾来。肖贝贝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站起身向前一跌,扑倒在我怀里。那一刻我真的感到她很虚弱很无助,她内心受到的伤害是没有办法与别人诉说的。在父母面前,她必须是一个坚强的女儿;在别人眼里,她必须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大学生,这就是一颗二十几岁的女孩的内心现在所要承受的重量。我双手交叉着将肖贝贝不停抽动的身体搂住,用下巴蹭着她的长发。她的泪水把我胸前的衣服浸湿了一大片,肖贝贝也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我的泪水在一粒粒落入她的发丛。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脸颊已经紧紧地贴在了肖贝贝的腮上,一种少有的温暖瞬间传遍了全身。我的双臂渐渐扎紧了她,使她不得不顺从地掂起脚尖来。这样一来,肖贝贝的整个身体在我的拥抱中几乎悬空了。她就像一只在大海上已经漂泊了无数个日夜的小舟,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暂且休整的港湾。那天晚上,在那间充满芳香的茶社里,我第一次吻了肖贝贝。我们是在泪雨中相互找到对方的。那时候我们的泪水已经被燃烧起来的另一种情感烤干了,我不知道在她的心里,我的角色是兄长呢还是别的什么。而她之于我,当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吧。 

第七章

连我都没有想到这一次会来得这样快,那次组织考察结束,紧跟着就快到十一小长假了,但由于那段时间正好是我们乡啤酒花采摘加工外销的大忙季节,合作社管理上人手不够,乡上干部全部加班支援。啤酒花产业是我们乡经济发展的重要支柱,农民增收靠它,壮大集体经济靠它,在这个节骨眼上一点也马虎不得。加班不仅按规定可以拿翻倍工资,并且假期还可以在往后工作相对轻松的时候补上,所以干部们并没有怨言,相反干得还更加认真。国庆节的时候,肖贝贝在方方面面的撮合下结婚了。按照我们乡下的习俗,男方家里为她的父母送去了丰厚的聘礼。这桩婚姻也许并非他们所愿,他们也可能感到委屈,但这从头到尾本来就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到了这会儿,他们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结婚的前前后后,几乎没有用肖贝贝操心,甚至连结婚证都没有让她亲自去领。整个婚礼进行的过程中,肖贝贝表现得非常平静。其实所有参加这次婚礼的人都知道,这桩婚事只不过是一个形式而已。能够看得出来,一切都是由王志鹏和另外几个年轻人操办的。婚庆公司布置的婚礼场面喜庆,大气,但又不排场,一些程序性的东西自然因为刘冬冬的原因被省略了。下乡迎亲的车队,是六辆一色红的小汽车。我真不知道当时身着婚纱的肖贝贝走出自己家门,看到那一长溜披红挂彩的小汽车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我敢说她的父母肯定惊呆了,当时作为新郎的刘冬冬没有下车,只从车窗里向外摇了摇手。我不知道这是肖贝贝的授意呢还是王志鹏的安排,但我的确觉得这样做对婚姻的双方来说,可能都是合适的。在婚礼现场,吴晓娜夫妇只出现了十多分钟,结婚典礼一结束他们就离开了。不像其他出现在儿女婚礼现场的父母,还要端着酒杯挨桌儿给亲朋好友们敬酒,并以这种传统的方式来接受别人对自己的祝福。婚礼上的肖贝贝脸上看不到应有的幸福,只有僵僵的一丝浅笑挂在冷静的面庞上,如果不是有一层化妆品,真无法想象她脸上是一层什么样的表情。那天没有跟忙前忙后的王志鹏打一声招呼我就走了,几乎是一派败兵之将的模样。我逃也似的走出香格里拉饭店,然后迅速驱车离开了雄关市区。金秋十月,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季节呀,我却不能被空气中馥郁的香气所打动,不能被眼前成熟的景象所感染。我的胸腔里好像被一些乱毛塞得满满的,身体和思想显得一样僵硬。我虽然不是个诗人,但以往在面对这种季节变化的时候,心中是会溢出一层豪迈来的,也会不由自主地生出那种类似于“山登绝顶我为峰”的感慨。但现在,这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正在一点点离我而去,而且越来越远。那时候我真的就像一只已经偏离了航向的大船,正在驶向充满风暴的海岸线。我心里明明知道朝着那个方向走下去是不正确的,但我却像着了魔一样无法控制它。面对身边的雷电,我仿佛已经没有能力把航向拨转过来了。我在家里整整睡了两天,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甚至连女儿要我带她出门转转的要求都拒绝了。我躺在床上,像散了架一样打不起一点精神。晚上的时候,金晓早早洗完澡,待女儿睡下后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我的被子。以往我对她丰满的身体是很有感觉的,她是那种很有肉感的女人,现在虽然比以前又胖了一些,但肉多骨小,并不显得臃肿,相反浑身每一处都荡漾着那种叫人冲动的元素。在我的观念里,精瘦的女人是不存在美的,她们身体上存在更多的是危险。我的审美观大约来自于唐诗,或者来自于那个遥远的唐代,我觉得一个健康的女人才是美丽的,而健康恰恰又与精瘦有一段距离。一个女人的丰满,必然会对一个男人产生无限丰富的联想,也只有产生了这种丰富的联想才有可能产生爱恋。也许这些理论与实际情况相去甚远,但我却一直把这个标准摆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上。我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那样失败过,那次的失败几乎到了沮丧的程度。应该说我是努力地想把那件事情做好的,但却事与愿违,不得不一次次让金晓失望。那种感觉就像一片秋天的树叶被一场秋风不经意地轻轻一扫,就从曾经喧哗的枝头上无可奈何地一头栽下来一样。我像一堆烂肉一样在金晓身边躺下来的时候,只听见金晓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我以为她会背过身去不理我的,然而却没有。她转过身来,用一条胳膊将我的腰缠住,把头埋在腋处,什么也没有说。但我能从她的呼吸中听出那种所谋辄左之后内心滋生的几分失望。那时候我的心跳一定也是乱七八糟的,杂乱无章的,我真的不知道金晓张口问我这是为什么的时候应该怎样回答她。我说什么呢?说自己太累,这是能够说得过去的理由吗?什么事会累得刚刚人到中年的我连这样一件事情都做不好?况且那次是我已经有三个星期没有回家了。金晓的手在我的身体上慢慢移动,那样子仿佛一个白发将军正在抚慰他刚刚败下阵来的将士。我就是在这种疲惫的状态中沉沉睡去的,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我的身体才重新获得了新生。长假过后我接到了王志鹏的电话,他说海涛呀,恭喜你,你的事已经定了,会都上了,这下你该满意了吧。我沉默了好一阵,什么也没有说,我心里突然有了某种难以自控的情愫,它与激动无关,与兴奋无关。好一会儿没有听到我的声音,王志鹏喂——喂——叫了两声说,怎么啦,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啦!我这才一咬牙从那种奇怪的情绪中挣脱出来,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竟然发现双腮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满是泪水。我说志鹏兄,谢谢你,真的谢谢你。真的,那时候我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就那么几个字,我居然说得有气无力。我刚刚说完,王志鹏就接上说,别这么说哥们,嗨,财务人事方面的事你可在离任时都提前办妥了,别出了什么纰漏。我说我会弄好的,你放心。那一刻,我突然感到由内而外从未有过的疲惫,我们的通话就那样不了了之,我心里对王志鹏说不出是愤慨,还是感激。在我新官上任的同时,王志鹏的也提拔了,从市林业局副局长的位子上又前进了关键的半步,当了局长。而原来的局长老杨因为还不到退休年龄,就去人大任了个闲职。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在肖贝贝和刘冬冬婚姻的这件事情上,王志鹏其实是比我更大的受益者。到了县委副书记这个新的岗位之后,我工作上的好多事情都需要办公室来安排了,时间好像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会议呀活动呀占得满满当当,连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事情的时间都没有了。到了年底,这个会那个考核之类的事情特别多,有时候一个上午要去至少三个会场或者部门开会听汇报作指示。大多时候都有相关会议部门和秘书写好的讲话稿,但我知道那都是一些正确的废话,所以大多都不用。我是新官上任,作为亮相,这些会议和活动不能不去,去了不说些什么也不行,但我又不能多说,就只模棱两可地说上几分钟,不做任何具体的表态。在县委班子中,按排座次的说法,我是坐在了玉安县的第三把交椅上,也就是除书记县长之外的第三号人物。很多人都这样认为——根据目前的情况,如果不出啥意外,于海涛的前途将一路光明。自从到县委上任之后,金晓的优越感在不知不觉中很自然地增加了。以前不怎么梳妆打扮的她,现在得空总要对着镜子摆弄一番。接踵而来的就是对那件事情的热衷,比刚刚结婚那两年还显得贪婪。有天晚上还煞有介事地对我进行了一番有关两性生活方面的新的理论补充,她说对于一个领导干部来说,干这种事就是休息,只有在家里休息好了,到了单位才能精力充沛地去开展工作,其实我知道她的言外之意是什么。这两年在金晓身上,我是一个并不精益求精的男人。往昔她也没有觉得怎么样,但现在不同了,她说其实从这件事情上,最能看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来。当然她是指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之间的感情。她说人体的某些器官是传递爱情信息的高速公路,它是否畅通,体现着双方爱与被爱的程度。金晓说这是她新近读书之后的最新发现之一,也就是最近成果。金晓老是抱着一大堆婚姻家庭方面的杂志看,她的另一理论是同一件事情,要尝试着用不同的方式和方法去做去思考,那样就会产生近乎不同的体验与感受,从而激发出把这件事情继续做下去的兴趣和理由,魅力往往就是这样产生的。她的这些理论,我听了暗自好笑,又瞠目结舌。 

第八章

大约是入冬不久的一个日子,我约肖贝贝出来吃饭,她答应了。自打工作安排好以后,肖贝贝一直没有去乡政府上班,名义上说是休婚假,其实是吴晓娜的意思。直到结婚一个月之后,在肖贝贝一再要求下,吴晓娜才同意她暂时到了岗。我知道她在乡下上班的这种现状是维持不了多久的,正如我和王亚鹏都清楚肖贝贝和刘冬冬的婚姻,只能是一个将要长时间存在下去的形式。那天晚上当她走进房门的时候,我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了,还不等她把房间门关上,我就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我的脸贴着她的脸颊,我能感觉到她的脸上那层清冽的冰凉。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地想到要与她来这样一个地方,应该说在感情方面,我还是挺能守得住自己的。再说自己又身在职场,对这些事情就更加谨慎了。但对于肖贝贝,我心里却有种说不出口的复杂情怀。新丝路大酒店在设计上处处以人为本,因此就显得暧昧。譬如那个冷月号大包吧,餐厅,浴室,小舞池都有,里间还有一张宽大的席梦思,灯光也是朦朦胧胧的那种。后来吃饭。菜已经在肖贝贝到来之前全部摆好在桌子上了,自然少不了两只高脚玻璃杯和一瓶充满情调的红酒。用美伦美央来形容那天晚上的肖贝贝是毫不为过的,婚后的她显得光鲜撩人。她的头发是散开的,长发被打碎了,有那种飘逸的美感。这是我第一次细细地去打量她,更是第一次用这样包含欲念的目光去注视肖贝贝。面对我的目光,肖贝贝觉察到了什么似的报以一笑。我端起酒杯示意干一下,她回应了。在酒杯的碰撞之间,我们相视而笑。饭吃得无言,但并不拘泥,我们甚至像一对相知已久的恋人,虽然沉默,但各自心中的秘密,对方都一清二楚。如果说金晓的身体只能用丰满来形容的话,那么肖贝贝的身体就得用健美来比喻。上大学的时候,我曾经有一阵是个文学发烧友,对鲁迅小说中的阿Q精神自然是有所了解的。在中国把国人的劣根性看得透的人,鲁迅堪称古往今来第一人。现在想来,如果先生笔下那个阿Q到了今天这个时代,从未庄走出来,然后上了大学,再当了干部,继尔走上了某个领导岗位,他会是什么样子?他对眼前一切的欲望会强烈吗?他对女人的欲望会强烈么?他对金钱的欲望又会如何?我这样想了很久,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正确的答案。事实上中国的那些阿Q们确实有不少从未庄走出来,上了学,一步步从农村走进了城市。经过十几年寒窗,他们已经伪装起来了,从表面上很难看出什么破绽来。但是只要外衣一脱,马上就能认出他们就是先生笔下的阿Q。我其实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这一点上我自己内心是承认的,这没有什么自卑的,这种浸透到我们骨子里的东西,不经过一番先破后立的脱胎换骨,是不可能排出体外的,更别说从灵魂中消失,让一个个我们真正变得高贵起来。这种整个民族的改变和提升,也许需要好几代人的努力。在下面乡镇真抓实干的这些年,我是有种把亏吃大了的感觉。到底吃亏吃在哪儿呢?我细细考虑觉得一是老实,二是太认死理。以为下级只要工作做好了,高高在上的伯乐们总有一天会惠眼识珠。一个领导干部用心地干好工作其实就是在挖一条人生的引水渠,结果费了老鼻子劲,到头来渠成了水却迟迟等不到。事实上我以前是把一个最浅显的道理给弄反了——水到才能渠成呵。我只一味地埋头修渠,而不去引水,这本来就是一个大大的错误。我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也不那么顽固不化。经过这半年多来的挪腾,我觉得原先包裹自己思想上的那一层外壳已经被慢慢剥开了。一个人为什么活着,活着又是为了什么,这些道理和问题我都不再去想了。这方面我倒是挺赞赏金晓的,她的观点是只要有丈夫在身边,只要看着女儿一天天快乐地成长,只要口袋里有钱花,只要没灾没病,这样的生活就是美好的,自己就是幸福的。这就是金晓一直以来所渴望的安逸生活。虽然对于我的提升她也表示出了一个妻子应有的兴奋和喜悦,但这在她眼里不过只是一首生活中的小夜曲,她并不是十分地在意这些。她是那种渴望着平静的人,早在相爱之初我就斥责她这是没有理想没有追求的表现,更是没有人生目标的印证。她却说我这叫知足常乐,那些追求呀,理想呀奋斗呀乱七八糟的事儿,就留给你们这些俗人吧。当时听金晓这么说,我心里当然不以为然。可现在细细一想,作为一个女人她这样想其实是非常正确的。她的这种想法不说是全面沿袭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但渴望平庸的意思还是有的。女人嘛,相夫教子本来就没有错,你能指望她们人人都是替父从军的花木兰?都是挂帅出征的穆桂英?都是不惜千金买宝刀的秋瑾?要真是那样,这世界还不定成了什么样子呢。女人渴望平庸是没有错的,但是男人绝对要拒绝平庸。男人生下来就是战斗者,就是为了争取胜利。事实上就连阿Q当年也是一直坚持要革命的。我从来没有像那段时间那样心烦意乱过,自从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我一直都充满了自信。我知道自信对于一个男人是多么重要。没有了自信,一个人就会自己被自己打死。人的一生当中,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打败对手容易,打败自己却很难。那些日子我除了在家就是在办公室,连街上都不去,一些应酬我也推掉了。不知道什么原因,那时候的每一天我都是闷闷不乐的,人也在短时间内瘦下去一圈,连金晓都给吓坏了,一个劲地说,海涛呀,你咋了,你这是咋了,是不是病了?到医院检查检查吧?看你,眼窝都陷下去了。一个双休日,见我又懒在床上,女儿竟然用毛巾包了一小块冰放到了我脸上,她说这是她刚刚从电视上学到的一种急救方法。那块冰真的把我弄清醒了,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太情绪化啦?要说我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毛病。就是这半年多,我的心事比以前多了,自然脸上的笑容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少了。那天我被女儿的冰块弄醒之后,首先觉得自己这们对不住她们娘俩。前一天正好下了一场雪,天不是太冷,吃过早饭我就带着金晓和女儿去城南的山冈上逛了一圈。走累了的时候,还像小时候一样大口大口地吃起了地上的雪,引得女儿也按捺不住,伸手抓了就吃。金晓风驰电掣地跑过来,紧张地睁大眼睛对着我们父女俩大喊大叫,快扔掉,你们这样是要闹肚子的。金晓担心了两天,结果我们的肚子却一点毛病没有。那种苍山覆雪的情景令人心怀大开,站在一座山顶上,吐两口气,吼两嗓子,然后际目远眺,迷惘的雪原向前铺开,山岭重叠,峰回路转,太阳在头顶上,却分明可以视而不见。一个人置身其中,竟然完全被这种大气象吞没了。那次雪后的远足,释放了我心中的许多积郁。但一走进那座呆板的县委办公楼,一种莫名的坏情绪便不油然地滋生出来。王志鹏这个人,我虽然心里挺不待见,甚至越来越有点看不起他,但是又觉得更加离不了他了。如果把我们的生活比作大海,像王志鹏这样的,才是能够真正来去自如的大鱼。或者说干脆就是无坚不摧的核潜艇。在肖贝贝的这件事情上,虽然看上去只是肖贝贝用自己的婚定换了一份称心的工作,我以此取悦了某领导,因而被提拔得以升迁,事实上这背后最大的赢家却是几乎置身事外的王志鹏。

第九章

下第二场雪的时候,吕光辉宰了些刚刚下山的滩羊送了过来,一辆小型的箱式冷藏车差不多都装满了。疏勒乡的本地滩羊号称吃的是中草药,屙的是六味地黄丸,肉质紧,营养丰富,是冬季进补的佳品,据说很早的时候就坐着飞机进过中南海,所以一直受到上上下下的青睐。一见面吕光辉就笑呵呵地说,于书记,冬天了,给您送几只羊上来炖汤喝。三十只,您看够不够,不够我再送过来。我说光辉呀,你这是弄啥哩,弄这么多呀?吕光辉说,我的于书记哎,你这不是打老部下的脸嘛!你在下面带领咱们苦干这么些年,你到了县里,咱就连搞个后勤服务的份儿都没有啦!我说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呵。吕光辉说,你就当是老家人送了点土特产,谁没有个三朋友四弟兄呀,再说了,谁叫你是咱乡上出来的老领导哩。我心里暗自点了点头,吕光辉这个人这方面脑瓜子不缺弦,只是这几年一直在我手下干,给他发挥的余地太小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驳他的面子,就私下把办公室主任叫过来,要他带着我的秘书小王给四大班子领导一人送去一只,最后剩下的,我就打发秘书小王压着冷藏车给王亚鹏送了过去。在酒店房间只剩下我和吕光辉的时候,吕光辉从茶几上拿过皮包,取出一只文件袋说,于书记,我代表疏勒乡一万六千父老乡亲对你表示一点心意,你在下面干了这么些年,所做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为了老百姓?现在你虽然高升了,但我们始终觉得这对你是不公正的。这不,我们给您置了套小房子。吕光辉打开文件袋,里面是一个草绿色的房本和一串金黄的钥匙。我什么也没有说,接过来看了看,房子在雄关市阳光花园小区,面积有一百二十多平米。看完了,我把房本合上递到吕光辉手里,冷着脸说,光辉,你我共事这么多年,我是啥样的人你还不了解?疏勒乡这两年是有点起色有点家底,可都是干部和老百姓的血汗钱,好多事情都还没有做呢,你可不能乱来,败了这个家你可就是大家的罪人。吕光辉肯定早就有思想准备了,知道我会这么说,所以他的应对每一次都仿佛是合理的。吕光辉递上一支烟,也把圆脸上的笑隐藏了起来,他说于书记,为官一任,造富一方,话虽是这么说,但也不能太亏了自己。这套房子虽说是代表着全乡上下的心意,其实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你放心。房子前几天已经装修好了,你可以抽时间去看一看,如果你实在觉得不满意,再把它退给我,好不好?恰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到门廊处接了电话,嗯嗯了两声,然后走过来拿起自己的手包说对不起于书记,下面有点急事要我马上过去,我失礼先走一步了。说完还不等我开口,他就夺门而出。我坐在沙发上,看着那个装着房本和钥匙的文件袋发了会儿呆。难道这真的是我多年乡下苦干的回报?看看外面天色向晚,夜色将近,我给金晓打了个电话说晚上外面有点事,可能晚一点回家,就不用等我回家吃饭了。出了酒店,我叫了辆出租就径直去了雄关市。阳光花园B区八栋二0六号。我按房本上的地址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套房子。这几栋楼房是秋天落成的,属于小区的二期,但入住率已经在百分之三十以上了。我打开房门进去的时候几乎惊呆了,门廊里的声控灯唰地亮了,柔和静美的灯光下,家具电器等大件一应俱全,室内的装修显然是按星级酒店的标准设计施工的。一旦在心里把这个地方当作自己的家,真的就不忍离去。这个吕光辉……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的这些心事,以前真的一点没有看出来。我在房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卫生间,阳台,厨房,餐厅,卧室……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我的脚印。眼前的一切和我现在县城住的那套房子相比,差距几乎就是大西北和南方沿海的差距。当我躺在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的时候,真的对这套房子爱不释手了。和这个小区的住户相比,我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真的像乞丐一样可怜。这个冬天,对我来说是人生历程上的又一个分水岭。我突然觉得县里乡里工作了那么些年,其实我之前一点也没有成熟。耿直对于一个人来说,应该并不是什么缺点,但有时候这种不是缺点的缺点,却足以毙命。有人说,现在这个时代是一个只产生庸人的时代。我虽然不完全赞同,但也是有一些同感的。这倒不是说天下没有了贤能之士,而是说那些高明的人处在某种不合理的环境当中,不得不时时把自己的高明藏着掖着,最后只能让自身的高明在无奈中渐渐沦落为平庸,像凤凰落架后进入鸡群,最后不得不沦落到连鸡也不如的地步。世俗中人,是很难绕开这般定数。这些年我一直信奉的是在其位谋其政这句话,甚至是顶着一些压力刚直不呵地走自己认准的发展之路。但在经历了那个秋天的痛心疾首的抉择之后,我的信念已经被慢慢改变了。这样的改变是出乎预料的,十年的坚守,蜕变也应然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应当是循序渐进的。但这仅仅是在半年不到的时间,甚至就是与王志鹏的一次不算长时间的谈话。现在细细想来,这一切简直不可思议。虽然我也在时时提醒自己,但那些提醒每一次在我脑海里出现时,都显得云絮一样轻飘无力。不管是横向地比,还是纵向地看,我都觉得这十多年对我来说太亏了,亏大发了。和他一起大学毕业进了企业的,现在哪个不是香车美女?这倒在其次,在一次次的国企改革和没完没了的企业改制中,他们捞足了油水。企业倒闭工人下岗之后,他们一个个摇身一变,自己开起了公司当起了私企老板。个个腰缠万贯,不可一世。那些进了政府部门的,就数我职位最低了。人家大多把正县问题好多年前就解决了,而我为了一个早就应该到手的副县,苦等苦盼了多年,最终却不得不借助王志鹏的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以牺牲一个女孩子的婚姻为代价。到了这种时候,我还要坚守么?我还能坚守什么?春节前夕,肖贝贝调到市里去了,被安排进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党群部门,任了科员。这样简单的人事调动,在县里市里都是不会引起人们注意的,一些似乎明白就里的人,也只知道这是上面的意思。至于我和王亚鹏与此事的关联,却鲜有人知。肖贝贝工作上的这个变动使我释然了,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把电脑上手机上与她的联系方式都一一抹去了,然后启用了新的电话号码和微信。在重新申请微信号的时候,我为自己取了个新的昵称——紫色光谱。(完)

往期回顾

◆群山丨王新军中篇小说:紫色光谱(二)

◆群山丨王新军中篇小说:紫色光谱(一)

来源丨@昭通日报  微信(ID:ztrbwx)

编辑丨尹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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