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弄生活的手掌
陈 钰(市二中)
它枯瘦、干瘪,斑点密布、纹理杂乱,从1.56米的瘦小身躯里斜伸出去,像极了老树枯瘦的枝干。它的末梢预留着长短不一的枝,每一枝都抽着生活的新芽。它,就是常年混迹于生活琐屑之中的母亲的手掌。黑黄的老茧里叠加了多少岁月的印记,纵横的掌纹里藏匿着多少躬耕的细节;沧桑的皱“容”下涌动着的是多么强劲的脉搏,松弛的外皮包裹着的又是多么坚韧的骨头。一个个平凡而单调的日子溪流般淌过精瘦的臂弯,把生活从一个手掌交付于另一个手掌。偌大的生活就这样被干瘦的手指一一均分,被置于小小的手掌里精心侍弄。这,并不是母亲手掌最初的样子,也不会是它一直的样子。只不过,它的这个模样在我记忆之中烙得太久太深,成为了代表母亲的一个特殊的符号。自小生活在母亲手掌的庇护之下,我的记忆里找不到它娇小柔嫩的模样。不知道,童年的泥巴是否沾染过它的顽皮,五彩的糖果可曾在它的掌心溢开过甜蜜的气息。不知道,它是如何从小小的尺寸渐渐长大,如何从柔弱到粗壮,如何从频频伸出到主动给予。它一定有过嫩白红润而粗壮的时刻,只是没能获得我太多的关注罢了。总之,它的成长是一段未被在意更无法记录的过程。从脑海开始储存记忆,它就已在日常生活的诸多领域里“指点江山”“运筹帷幄”。从我开始用心留意它的时候,它就已经是瘦削、干瘪却坚韧的模样。平伸,索取,找寻,捕获;捡拾,拿起,握紧,放下……它用不同的方式,精心侍弄着偌大的生活。自然,在我的温暖的小小的家,每天都是由这么一双勤劳之手开启的。每天清晨,它随警觉的身体一同醒来,把一个个想法付诸于实践。它推开在屋外踟躇徘徊了许久的夜色,将崭新却空空的日子迎进门。接着,忙前忙后,想方设法,装点着、填补着每天的长长的日子,将生活渐次打开。它挥霍着精力、拖拽着光阴,在一桩桩事情上留连。它在尽可能多的领地“指点谋划”“决胜千里”。不错,对于农家的生活日常,它是“英雄”眼前宝刀、“王者”手中利剑。它瘦薄的皮肉里包裹的是最坚韧的骨头。它总是执著于对希望的孕育、执著于对空白的填补、执著于日夜不停地累聚,让空落的日子实现从“无”到“有”的飞跃。所以,于它,每一个时令都是一个战机。在布谷鸟急迫的号召下,它跟随着春耕的犁,小心地捧出、兴奋地扬起、精心地播撒。在故乡贫瘠的土地上,它把锄头握得紧紧,挥舞得坚定有力。刮去杂草、翻开泥土,又掩上肥料……一夏的苦心耕耘过去,它忍着秋霜的冰冷、烤烟叶的油腻和玉米叶的锋利,辛苦却欢欣地收获着。好不容易熬过秋的忙碌,它的工作却没有停止。为了高高的草料堆、大大的松毛垛,它拉开了整个冬天的“战线”,朝着富庶的山野里“扫荡”“杀伐”“屠戮”。于是,这双日夜操劳的手便干燥着、龟裂着,艰难地对抗着隆冬,痴迷着年复一年的堆叠和累聚。如果说,坚韧是母亲面对土地时的甲胄,那当回头面对自己的小家时,温暖就是她留给儿女最柔软的襁褓。母亲的手掌,用它柔情的指尖和那携着山林清芬和泥土气息的臂弯一起,为孩子的幼年搭建了温暖而牢固的巢穴,以孵化年少纯洁的梦想。那些年少时被现实撕裂的理想,是它在耐心地缝合;那些被生活摧毁的信心,是它在不断地拼接与呵护。升腾在日落时分的缕缕炊烟以及滞留在黎明前的朦胧夜色,是故乡嵌在我心里的深刻记忆。而那朦胧的景致中唯有一只手掌的影子,久久高擎在半空中,烙在我羞怯的青春里。每次披着朦胧夜色离开家乡,那只手便始终如一地向猛然出现在路口的客车光荣地高擎着烙在夜色里。那样坚定,坚定得好似要将那车灯射出的光芒劈个粉碎。每次,客车在这只坚毅之手的“逼迫”下停下来。每次,那客车就这样将我带往异乡,带向黎明。那时,对于拘谨羞涩的我来说,要让突然出现的疾驰着的陌生车头骤停下来,是多么困难又煎熬的事。自小生活在乡村的我,在面对忽然出现在乡村的新事物——客车时的紧张和羞怯,实则是对它所开往的那座繁华都市表现出的怯懦和自卑。而正是当时从未进过城的母亲,用坚定有力的手掌一次次将我护在身后,为年少羞怯的我打开一个个通往远方的黎明。然后,这只打完掩护的手掌,又从深深的依恋里剥离、垂下,转身融进乡间平凡而忙碌的生活。之后,每当我在生活的难关面前畏首畏尾时,我都会想到那坚定地高擎在夜色中的母亲那乡村农妇黑瘦的手掌,瞬间就平添了冲破黑夜、奔向黎明的勇气。就是这么一双不得安宁、决意劳累一生的手,忙圆了整个家。是这双手调理着我们生活的咸淡、张罗着我们身上的冷暖,是这双手掌给这个家带来无限的温馨,也为整个家庭的未来梳理着梦想的翅膀。面对生活,它总有它无限生机、无穷力量。所以,我总以为,一双强劲的老手、一个崭新的日子,再荒凉的生活终会被填入丰富的内容。却没想到,一直坚定有力地掌着生活的“舵”的这么一双手掌,也终有掌控不了的东西,那就是自身的衰老。当这双手掌再次吸附、聚焦、我的目光,是在百里外的小县城窄小却也宽阔的候车厅里。它那么拘谨而紧张地攥着,像极了年少时客车面前我那攥得紧紧却始终举不起来的双手的模样。它无意间误入当年通过无数次的垂举替一位母亲送女儿奔赴的那个城市,却像一架远离故土的老犁,失去了安放的土地。本以为,母亲的手掌会一直从容不迫、果敢利落,却终于在女儿华贵美丽的礼服面前不知所措。这真是当年那双钉牢了成百上千颗纽扣、打好过无数块补丁,搓麻、纳底、纹绣为我们做过无数双新布鞋的手掌吗?母亲的手掌,悄无声息地被岁月夺走的,不光是往日的丰满润泽,还有那风风火火、干脆利落的脾气。它变得粗糙而瘦削、拘谨而迟疑,是土地太过冷硬,还是光阴太过无情?现如今,这双手依然侍弄着它的土地,侍弄着土地上的玉米和麦苗、瓜果和菜蔬,侍弄着生活的那一抹抹新鲜滋味。也偶尔侍弄那些松动的纽扣、过长的裤脚以及长短不一的裂口。只不过,它逐渐失去了往日的果断和从容,开始替一位母亲,迎合着家人的胃口,迁就着儿女们的喜好,沉浸在被需要的满足里,也沉浸在与苍老的对抗里。用它与生俱来的勤劳和倚仗了一生的气力,对每天琐碎的生活进行着执著、奋力地侍弄,以替自己“未老”的年华作一场严正而持久的辩护。而我,作为一个女儿,只是无条件地希望:母亲的手掌,它所精心侍弄的生活安乐而圆满;更迫切地希望:母亲的手掌,它能赢下这场与时光所作的久久的艰难的辩护。图片来自网络
校对:周寿荣
二审:和继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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