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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丨陈丹玲:孟溪,孟溪

昆明信息港 | 2022-03-21 20:18:23

作者简介

陈丹玲,贵州印江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3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民族文学》《山花》《天涯》《散文》《美文》《雨花》《湖南文学》《四川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出版散文集《露水的表情》《村庄旁的补白》。

1.火车火车从孟溪镇呼啸而过。夜晚的梦像一扇有破洞的窗,随着火车的呼啸开始了颤抖并飘散。住的小旅馆叫杰勇宾馆。在靠窗的小床上醒来,梦里的阳光仿佛依旧耀眼,我双眼眯缝。此刻,天地之间充塞了夜的黑,对面火车的各节车厢还亮着灯。车速带着灯火,似火车点燃自己,在灼烫中奋力奔跑。十月,我熟悉一种焦灼,跟着火车的滚烫,奋力往前冲。那年,我和弟弟拉着母亲穿过起伏的田野,乡间收获的热浪时时将我们撞个趔趄。除了眩晕、呕吐和剧痛,母亲并不厌恶这世上的任何事物和尺寸光阴。她十分留恋脚下的一亩三分田,留恋一株弯下沉重腰身的稻穗。我们必须带母亲离开香树坪那个村庄去往重庆,去寻找一家医院,寻找一张冰冷的手术台,为母亲寻找一条活路。我不满意火车的速度,每一次到站停靠都让我跌进清醒里:生命当初,母亲穿过自己的肉身,带着我带着弟弟在生死里奔跑。现在我们穿过铁轨隧道,带着母亲在生死里奔跑。我并不确定自己在心理、物质和体力上是否准备好,这让人焦躁和孤独。相对于母亲,我缺少面对付出和牺牲时的淡定和决绝。夜晚来临,车厢里亮起灯盏,身边的陌生人安守在各自的光明里。我蜷缩着,退到猜想专家、治疗效果、如何与院方交涉差钱等问题的灰暗中。一列相对而行的火车正刺穿这张虚幻的脸,车窗上,我看见自己的卑下与怯懦。从重庆带着母亲返回时,也是夜晚,火车很挤,我在车厢相连的地方靠着洗手池站着,困得摇摇欲坠,有陌生人起身将座位让我休息一阵。紧张奔波过后的困顿,或者好运突然来临时的松弛都让人麻木和散漫,我忘记了要在火车上感动一下。火车内部真是个奇怪的熔炉,灼热交融时,让人义气激荡,可以为陌生人两肋插刀,冷淡沉默时,相对而坐也熟视无睹,各自带着远方从此天涯,逝去,永不相知。想来又难免有些忧伤。火车从孟溪镇呼啸而过后,有蛙声传来,清晰密集却是单调得很,若不是深夜很容易被人忽略掉。想来,不论是火车“哐当哐当”还是青蛙“咕呱咕呱”,这些简单纯粹的声响都是孟溪镇内部特有的鼓点和节奏,它们执着而专注地鼓荡着这个地方的脉搏和气韵。怎么不是呢?和中国的许多小镇一样,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碰撞交融,地方内部所产生的兴奋、激情、缠结甚至是痛楚,都在试图从各个方向突围,渴望得以蜕变和升华。不难说清孟溪镇作为渝怀铁路进入贵州省的第一站,北来是重庆,东南方是湖南,西去武陵主峰梵净山西麓,每一个向度,孟溪都有自己的起点,更有自己的远方。它的清晨和黄昏沉浸在美好的震颤里,像蚕蛹破茧,收缩肉身,将梦的力量全部注入硕大的翅膀,留一种炫目的极美覆盖身下的大地。当然,这是梦境的远处。近处是街市。花色杂陈的店铺罗列在两旁,也有摊位是用两根木凳架一块大门板,摆上酱油、苹果、洗衣粉和方便面。潦草随意暗合了一种接纳和坦然,井然有序表明了一种展示和妥帖,唯有生意的精明和喧哗一直是这一切的真实意图。因为俗世要烟火味、要嘈杂声、要计较斤两才拥有热度,拥有生机和趣味。再往前走是一家理发店,叫“小伙发室”。同行笑着打趣,好狠的名称:“小伙发誓”,有太岁头上动土一般的劲头。这是玩笑。门口有灯箱,有黑白分明的门楣,收银台上的一对音响在赶场天反倒安静,唯有玻璃门上的模特画像目光热辣,往外延伸。墙上相对贴着六面镜子,相应放有六把椅子。可以想见,在同一镜面上看见自己的脸贴上别人后脑勺时的心境,一定忍俊不禁。看理发实在是有趣的事情。小伙子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他居然同时给一对父子理发。电动剪推上去,男子一边的头发就平坦下来不少,秋收时的坡地,另一边的头发依旧还在坡地上热烈着。小伙又跳到这边孩子的头上来推一把。大概三四岁吧,孩子正淘气的时候。推剪一推,孩子的头也是一边光秃着一边茂盛着。正要给男子再推一把呢,孩子却从椅子上跳下来溜到了街上。男子弹跳起来,扛着半边平坦半边突兀的头去追儿子。孩子顶着一半萎顿一半茂盛的大脑袋,在人群里咯咯咯咯地笑着钻躲。男子有足够强健的体魄和力量,可是在儿子身上他使不出这些,只有继续往前追。大家看着这场面都很快乐。笑过后,觉得小镇上这男子做一个父亲实在是厚朴。理发店的背面是后院,那是小伙子父亲的地盘。一个小天井,专门供镇上老人理发。青苔在院角无声滋长,天光从上方灌注到天井里来,皱纹、老年斑、暴突的经络、雪白或者麻灰的发须在太阳光里变得透明轻盈。后院是寂静的,古式盆架上,唯有那面镜子喧哗着,映照时光的汩汩流逝,让一张张小镇上老去的脸更加沉默和寡欲,剃落的须发带着浓烈的道别意味。老父亲忍不住从后院来到店子里,话语多是责备小伙子。旁人都能听明白,老父亲是想让小伙子留在镇上踏踏实实经营日子。看起来,后院与前店相连相依,一脉流承,已是祖辈多年构建的简单等式,生活的走向和结果轻易就能推算出来。但是这样的过程实在没有距离的美感,这样的轨迹也少了火车铁轨的炫目和炽热,武汉才是小伙子梦里的远方。他刚从武汉坐火车回到孟溪镇上来,但这次不是归期,是启航。火车呼啸,有种力量凭空在脚底奔涌。其实,整个镇上的人都能感受到火车带来的震颤,关于远方的震颤。何时开始,小镇和远方经过火车和铁轨,在时光里构成了浪漫图景里的必需元素。加拿大环保主义者、漂泊音乐家马修·连恩有自己的远方和小镇,那是意大利北部一个叫布列瑟农的小镇。午后听马修·连恩的《布列瑟农》,温柔的诉说和旷远绵延的忧伤弥漫在小镇的屋檐下,弥漫在缓缓启动的火车玻璃窗上,弥漫在姑娘低垂的长睫毛中。他歌唱那小镇上生长的爱恋令人迷醉难返,深陷在一种受难般的炽烈中。那是一个容易将人的内心揉碎的小镇。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的小镇和远方在他的《夜蛙》中,他在午夜唱吟“火车在夜里穿过孤独的路易斯安那”。路易斯安那,恰巧,同是地名,孟溪与美国南部的这个州名的发音都有一种阴柔之美。在孟溪小镇的夜晚,我能想象,那列火车载着诗人罗伯特·勃莱的梦,在地广人稀的北美洲南部大平原上奔驰,没有犹豫、徘徊和停顿,没有拐弯,它长驱直入某个夜晚,它长驱直入路易斯安那的腹地并且从头至尾地穿越了这个州的版图。此刻,火车也正穿越孟溪镇的版图。只是孤独更相似,如蛙声一样茂盛和稠密,令人忍不住要长出根芽来仿佛才能解愁。后来,我没再问孟溪镇上理发小伙子别的什么,但我知道,他是注定要去武汉或者别处,因为直来直往的火车已在孟溪小镇上制造出一幅幅因果图景。小镇上的年轻人们在远方,他们蹬三轮,送水送快递,他们搬砖砌高楼,他们清扫街道的速度比市民扔垃圾还快。其实现在,他们播下的种子,除去被野猪和老鼠窃走的,足以让土地丰收。但是,远方,我们依旧朴素地需要远方。     2.牌坊和那些青石板一样。她希望一天一天的日子平整、光滑,没有咯手的凸凹,没有大起大落的坑洼,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将人生垒砌,垒砌成墙,筑一座仅用来盛装自己的城池。城池是筑好了。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谭氏族人的祖辈在松桃厅(现在的松桃县孟溪镇)修筑了这座头京城,原来是叫投经城的。古城布局方正,城墙、封头墙、街道以及排水沟都使用青石料,坚固壮观。内墙与外墙,相望并列,大有“执子之手,与之偕老”之情意。两墙之间的巷子却让人走得孤独,时时看见自己细长变形的影子贴着墙面,忠实尾随,更显清寂。事实上,当时的外墙是为了抵御兵匪,内墙用作报警和接应。十八处四合院就分布在内墙里,相互辉映,又各自精美繁复。这不是她的城池,和多数女人一样,她成为城池的一部分,熔陷进去,没法逃脱。现在算起来,她已经是谭氏的太祖婆,城里的甲乙丙丁都叫她雷婆。她不可能有自己的名字,张灯结彩、吹锣打鼓迈进头京城龙门口的那天,她的名字就被关在了高墙之外,在岁月的沙尘里不生自灭。不管怎样,有种密不透风的包裹、缠绕让人喘不过气来。左厢房二楼的木栏杆处倒是可以晒晒太阳,她手里执一柄铜镜,这是唯一一件贴己的嫁妆。她想在午后的暖阳里好好看看这幅身体。这么多年过去,孩子都已经立业成名。那人撒手而去时留给母子三人的恨意也罢、思念也罢、无助也罢都变得平整和模糊,不再像当初那样清晰而尖锐,让日子的昼夜长满荆棘和锋刃。岁月也馈赠了她该有的慈眉善目、平和宁静。一切都显得完美,包括铜镜里的这张脸,皱纹、斑块、白鬓还有浑浊的眼神。该有的都有了。可是这个正午,她还是反复地照镜子,反复地寻找。照完身体的正面,她紧靠栏杆扭转身子,又将左手臂和肩膀使劲地往一边扭,镜子在背部和腰部移走。找什么呢?对,暗伤,就是这两个字眼,这多年在她的身体和岁月里居住、行走、繁衍的暗伤,它包含了她所有想说的和不想说的。暗伤,没有伤口,就意味着没受到伤害。她找遍了全身,找不到伤口,但是疼,疼是真实的。比如,人间五月,房前屋后的花和叶子已经开得纷繁。所有活计暂停在一个下午,孩子们转到城外的山野里去了,她在院子里也刚刚摆好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思念就从眉梢滑下来。花叶纷繁,看着看着是那种柔软的肉感。脸开始发烫,但她并不想换个姿势,任由思念炽热起来。接下来,夜色渐渐覆盖了四合院。这时,那个名字刚好走到她的喉咙处,将他吞下去还是吐出来?她也许会,也许不会。后来,头京城里的人、谭氏家族的老少也都告诉她没有伤口,一切完好,甚至完美。的确,她完美收场,荣耀非凡。清朝宣统元年(1909年)四月,众人为她竖起一面旗帜,旌表她“坚守贞洁,养子成才”。在敬仰的目光中,头京城正北大道口那座贞节牌坊为她建成了。高约十米,宽约六十七米,四柱三门,六面石基,棱角分明,上刻“旌表节孝”、“冰霜历节”大字,雕花绘凤,具备了楼牌式建筑的繁复华美。无独有偶,翻开晚清和民国时期的《铜仁府志》《思南府志》以及其他一些县志,里面记录的贞洁烈女密密匝匝地排满纸页,有名字的,无名字的,每个女人都被重重的故事拖进史志,搁浅在时间的沙滩上,曾经鲜活的容颜被晾干、被漂白。面对史志、面对头京城外这座牌坊,虽然过去有文字作证,但这份证词对于岁月和心灵来说,从来就是一份伪证。有一年春节,我们寨子里的达达狗从广州回来时,带了一个眼神楚楚的女子在身边。女子的普通话有点别扭,但她讲粤语时十分动听动人。村子里轰动了,涌上门来看新人的七姑八婶除了羡慕达达狗的好运气,更多人是喜欢看女子讲话的样子,听那种像傍晚胭脂红花开放的声音,迷蒙甜香。女子为达达狗生了一儿一女。在第四个春节达达狗再没回来,魂断异乡。家里没了顶梁柱,女子也不善耕种,在一个春天的早上,女子带着两个孩子还有达达狗多年寡居的老母亲一同去了广州,或许是投靠娘家,或许同样没什么更好的投靠处。后来,村长拍着竹老壳烟杆把话说得吞云吐雾,那群老少走了也好,给村里空出了几个低保名额,今后也少了集体出面安葬达达狗母亲这匹事。村民们只愣了一会儿,就都点点头,深以为然。也是多年后,我的小姨包括所有亲人都接受了小姨叔在广州因拆房子跌落而身亡的事实。然而一个新的问题横担在所有亲人面前,小姨才三十刚出头,不可能不开始新的生活。人们都清楚,那三个均不满十岁的孩子成为小姨靠近另一段婚姻的藤蔓。在男人们的眼里,孩子们缠绕着、也遮蔽着通向未来的大路,负荷重重,看不见光明。让他们望而却步。也是在一个春天的早晨,小姨决定去小姨叔曾经拆房子的城市,继续打工。小姨背着牛仔大布包,回头看桥头前来送别的父母和三个孩子,她实在像一只背着重壳的蜗牛,不仅走得慢,偏偏还一步三回头。早上的晨雾始终不散,在小姨背后弥合、笼罩,仙境一般抚平缺憾,美化别离……是的,人们醉心于美化和遮蔽一些东西,比如胆怯、狭隘、矮小等等。当一种刻意的美化和遮蔽有了立体的高度、多凌的复杂,打在一个人心灵上的阴影会越显得浓密和沉重。这种沉重的伪善让共担、理解和宽容等这些温情的成分被弱化,被忽略。谭氏雷婆的贞节牌坊高高矗立在头京城外的大片稻田中。山野和田地绿意盎然,牌坊和字迹印痕斑驳,不同时间向度的事物在同一画面上制造强烈的视觉差异,有人在建筑面前发出惊叹。牌坊兀立,我首先感到了荣光遮盖下的凄清和孤寂,它与初夏的图景、生机、丰腴、热闹无关,只剩一个女人独自站立许多年……谭氏雷婆曾经生活过的头京城,月光该有一股菩提树的苦香味道。一堵又一堵石墙夹挤出的小巷,悠远深邃,像时光本身,是一段故事追踪另一段故事,生生不息,没有止境。路面的石板透着陈年的光滑,高石墙长满青苔藤蔓,天井筛下一束光辉在地上打出亮斑,两边的厢房摄取了这点光芒,屋内依旧黯然,经年的湿重味从床脚、柜椅、衣物上散发出来。一户人家挤住在窄小的厢房里,另一边的厢房空着、正房也空着,椽柱有些歪斜,青瓦有好几处已破裂,漏下直愣愣的光束,空空的样子真令人没底。坚守还是搬迁,修葺还是放弃,无言还是争辩,这些都在残缺的老屋身上写满故事。可这又怎样,古城里的人们依旧热爱不减,将庭院拾掇齐整,墙角种上翠竹,街巷干净,屋檐披雨,滴滴流入用石头打制的铜钱眼里,意为财源不断、细水长流。当然,也掺杂了柴米油盐的俗常味,这样的日子才能厚实。进来谭姓老人的院子。看去,他已有些腰背佝偻,须发枯燥呈亚麻色。好多年了,时间在院子里的所有人身上耐心又固执地漂洗和索取,大家毫无怨言。几辈人下来,现在轮到谭姓老人与时间对峙,除了耗着,他别无选择。老人正要出门去干农活,已经把三四岁的孙子安放在屋檐下的小木凳上,给一包小零食哄着,别乱动乱跑就好。院子好大,厢房角两只鹅子的声音时常淹没老人小孩的动静。太过清净了。清净到话语只有三两句:贞洁牌坊是为我的太祖婆建的。至于细节,他已经不想忆起,或者根本就没什么印象了,与他的农活相比,牌坊再一次仅剩矗立的沉默和孤独。我们不便追问,某种暗伤一样的感觉让人沉默。在头京城里转悠,一拐弯,紫色牵牛花在一堵石墙上徘徊前行,一转身,白色木槿开得稠密又固执,唯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在深深的小巷里行走,单薄又孤寂,让人不忍细想。就这样,这座藏隐在山间的古城任由南方的潮湿、茂密、鲜艳和复杂所覆盖。我知道,在这种覆盖下,人们有太多泪意和微笑,秘而不宣。 3.茅仙仿佛一声号令,城外大片大片的稻秧就齐刷刷高举剑锋,月光被刺破,露珠流出来,倒挂在叶尖儿上,无辜地闪烁,无辜地喧哗……一旦靠近孟溪镇的矮屯村,我就莫名地相信传说早已经开始。矮屯村,一处山水环绕的盆地,它是属于苗族汉子包茅仙的。清咸丰三年开始,是实行土司管辖制的,包茅仙就决定要往死里活,不成龙便成蛇,血气冲天,日月腥红。养兵要千日,包茅仙是明白的。平坝地带最适合操练兵马。高耸牢实的将台已经夯筑完成,群山围拢,树木成屏,抗争的意念在这里可以密不透风。苗民白天上山砍柴放牛,晚上操戈练戟。很多个夜晚,整齐的呼喊配合着豪壮的口令响彻山谷,孔武有力,似乎落地就能砸出一个大坑。号令声声,戈戟丛丛,包茅仙想起了戏台上勾践的卧薪尝胆,想起了戏台上陈胜吴广的揭竿起义……没有哪一种力量比来自保卫故土、生存活命、维护尊严的抗争更有强度和韧性。事实上,环顾四野,这片土地生长了苗民的情歌,也生长了苗民的恐惧。巫术、傩戏、苗药以及喧闹的灯戏,都在以绚丽夺目、神秘诡异来抵抗和稀释内心强烈的悲怆和欢喜。更多时候,包茅仙来不及想清楚这些隐秘的体悟。清廷的横征暴敛、土司的严刑峻法更加直接和显目,像利刃,像烈火,像红铁,一样一样附加在包茅仙一样的苗民身上,来自心灵和皮肉的撕裂声、溃腐声滋滋着响。夜深浓黑,正值迷茫,辗转反侧中此番声响自胸腔内涌出,都让包茅仙震耳欲聋……资料是这样记载的:“咸丰五年(1855年),黔省松桃厅苗裔包茅仙、戴先鳌于孟溪牛场坡起事,应者逾万众。披靡所向,即克乌罗、松桃,旋分兵两路指向铜仁、秀山,湖南巡抚骆秉章、贵州提督田兴恕驰援……十一年,义军复攻铜仁府,清总兵熊焕章率部围截之,义军受挫,包茅仙率溃部至梵净山蛰伏……同治二年(1863年),包茅仙率部克石岘卫城,毙守备刘玉芳、把总张我臣等百余人。年底攻铜仁不克,退据卜口场。同治三年,清廷令骆秉章、蒋玉龙督率川、湘、黔兵数万围攻义军,包茅仙部伤亡大半。四年正月,包茅仙率部于羊角脑苦战经日,负重伤而亡。”刚好是十年时间,数万人提着命在刀刃上划拉,生死苍茫,仅剩民间一首打油诗倒是吟唱得醉意朦胧、暗自感怀:“矮屯茅仙把反造,人强马壮大旗飘。土司官员都吓跑,各奔山林与荒郊。秀山印江与松桃,角角旮旯都打倒。壮士血洒羊角脑,天公收他做英豪”。我无意探究历史事件的来龙和去脉,但我动心于苗民身上无意识的智慧,动心于苗民与天地自然合二为一的共生共存、相互借力。村里有人把故事说得活灵活现。包茅仙也是大大的狡猾。起义时,他召集大军举行祭旗仪式。凡事总得有个借口,这借口一般留给神来做,要堂皇和神圣得多,效果将是万民敬仰、垂首听令。义军将牛场坡围得水泄不通,军旗烈烈,威武雄壮。祭旗开始,牛角号浑厚苍劲,包茅仙将煮熟的几锅大米饭倒进茅坑,然后站上将台,高呼:“如果雷公不打糟蹋粮食的我们,说明这次起义是顺了天意的”。雷公当然不会立即将锤子在大军的头顶雷响。这事就此成了,一呼百应,从者云集,人马浩荡,戈戟林立。又说,在攻城拔寨中,包茅仙把竹席熏黑卷拢起来假装为炮筒,将士抬着去攻城,轻盈自如,对方误以为遇见神兵,不战而弃。自古生存的艰辛,让天地自然赋予苗民血性的同时,也赋予了他们隐秘的狡黠,置死地而后生才具有一往直前的信心勇气,历经磨难才具备无师自通的朴实战术。是生活让包茅仙懂得了人心难测,装神弄鬼的一手暗合了兵法的“兵不厌诈”。要说“空城计”,包茅仙也是干过的。退守孟溪打游击战时,保存的兵力也不多,以防清兵夜袭,包茅仙把村子里的羊全部赶上山,夜晚在羊角上挂上灯笼,全山灯火闪烁,仿佛兵士众多,自然吓退了官兵。等对方清醒有诈时,战机早已错过。这些细节串接起来,俨然现代银屏上的战争片。土方子、穷办法让历史事件加入了轻喜成分,像粒粒冰糖融化,稀释了战斗的苦味和浓腥。这样听起来,人好受一点。在孟溪镇矮屯村,葱郁的庄稼紧紧捂住当年的练兵台,浓密的荆棘条紧紧捂住被清军焚毁的包家祠堂,紧紧捂住这个地方曾经的伤痕,捂住一言难尽的往事,捂住腥风血雨的狂躁和仇恨。有清一代,从雍正到嘉庆,从道光到同治,不管是先前的土司制度还是后来的“改土归流”, 在清廷“赶苗拓疆”或镇压“古州苗乱”的动荡和战乱中,苗族人的抵抗、退守、流离失所,流淌成血泪之河,融进历史的浪潮里。它带着自身的泥沙俱下,也带着自身的赤色肝胆,更带着自身的传奇柔情,令后人不容忽视,也不容忘却。在贵州的榕江、剑河、台江、丹寨、凯里以及湖南西部的永绥、凤凰、吉首一些地方,都能够觅见苗民与清兵抗击的战斗遗址。从历史的金戈铁马中回转神来,我们兴叹,幸得南方草木茂盛,且一贯温柔多情,给诸多血迹苍夷覆盖厚实的时光之被,四季在上面温柔地拂过,一切得以安详。我相信灵魂得以重归于山水和根茎,血脉涌动,肆意生长……当年,包家祠堂被清兵付之一炬,现在,那些残存的石柱基、阶沿条石正好可以用来垒砌庄稼地的土坎,牢实坚固。放眼望,坡上坡下都是传说,都是英雄、树木、风和太阳,茅草花开得激昂,成千上万的素白花绒,阵容浩大,仿佛劝都劝不住。耕种的人们觉得,这样就好。

往期回顾

◆群山丨雷茂盛诗5首

◆群山丨存文学 : 人间烟火(一)

◆群山丨秦锦屏:没有落叶的城市(外五篇)

◆群山丨秦锦屏:月牙儿弯弯挂东山(外一篇)

◆群山丨秦锦屏:那个爱哭的男人笑了(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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