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到镇上的路大约4公里,少女王慧依(化名)走过很多次。回想那天去镇上举报自己爸妈,她觉得“挺玄幻的”。
今年6月1日,广东茂名高州市云潭镇,一个晴朗的夏日,大块云朵压在山头。17岁的王慧依借口出去玩儿,骑走了父亲的电动车。家里正筹办20桌酒席,一盘盘扣肉已经备好,第二天就是她的“婚礼”了。
茂名靠海,往它的东北腹地走就是云潭,小镇被山包围。不管是补课、赶集,还是坐车去深圳,王慧依都要经过这条路。沿途稻田碧绿,山间烟雾缭绕,这一次,她的目的地仍是镇上。
十几分钟后,她和一位初中同学在镇上见了面。两人吃完饭,来到镇政府门口。还没到下午的上班时间,她们在日头下等了一会儿,敲开了镇妇联的门。
父母逼婚,女儿未成年——这是发生在王慧依身上的事,话却是由她同学说出口的。
当初,她告诉同学自己不情愿这门亲事时,同学更是强烈反对,建议她去向妇联反映。如果“婚礼”如期举行,这位同学本该是她的“伴娘”。
事件进展很快。妇联找到司法所,司法所找到村委会,村委会找到王慧依的父母,“婚礼”在这个下午被叫停。据云潭镇分管妇联工作的工作人员回忆,当天下午六七点钟,经过调解,双方父母均表示尊重婚姻自由,取消“婚礼”事宜,并当场签了承诺书。
对于这场破釜沉舟式的举报,王慧依表示,“对父母没有感情了,没想后果。”
爷爷也支持她退婚,去好好求学。对于这场“婚事”,他曾经翻了几遍黄历,也没有找到“好日子”。
“结婚”
今年春节后,王慧依在母亲的安排下见过两个相亲对象,第一个25岁,只见过两次面,第二个见了5次。在她看来,与这两个男子的交往,“不是我跟他谈恋爱,是我父母和他父母在谈。”
最终定的“结婚”对象是邻村一名22岁男子。举报事件发生后,对方把她拉进了微信联系人“黑名单”。
根据王慧依爷爷的回忆,男方第一次来到家里时,没有提前打招呼,但王慧依的父母很开心。对方带了一箱饼干、一箱饮料,还有糖果。男方家长介绍,孩子没有谈过恋爱,胆子小。
爷爷说,男方知道这个女孩不满18岁,“可能想着找一个媳妇回来就可以了”。他了解到,男方就住在附近山脚下,有一辆7座轿车,家庭条件不错。他的职业是开“货拉拉”,准备了9辆接亲婚车,其中两辆是车队里的货车。
王慧依从未想象过自己将怎样步入婚姻,但一切来得突然。那段时间,男方家长天天来,要带她“一起去买衣服”,“你想买什么我们买给你”。
两人还拍了“婚纱照”,至今留在她的手机里。照片里,她有小麦色皮肤,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她解释,那都是苦笑。她逃了婚,但不舍得删照片,“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化妆,给我烫卷发。”
她说,之所以同意拍婚纱照,是拗不过几个大妈喋喋不休劝说4个小时,“当时我好累,想睡觉,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答应。”
王慧依打心里不想“结婚”。她认为,父母就是利用自己,拿彩礼钱。爷爷算过,男方给的礼金是3.4万元,其中,金饰1万多元,衣服1000元,喜酒5000元,还有各种红包。
婚事泡汤了,男方要求退还全部礼金,此外还要就已经处理的猪肉、新房的装饰物、烛台、桌椅、餐具和媒人红包等,再额外索赔5万元。
“你自己吃的猪肉还要我赔?”爷爷争论。后来对方将猪肉赔款从7000多元改为3500元。包括彩礼在内,他们最终赔给男方5万多元。
退回彩礼后的一天,王慧依的爷爷和她母亲大吵一架。根据他的描述,儿媳觉得他护着孙女,把事件闹大,气得捡起烧水壶就往饭桌上一摔。“都是你!都是你!”
他也举起了塑料椅子,责怪儿媳把孩子“像垃圾一样丢出去,当他(男方)家是香港李嘉诚啊。”
这是两人第一次激烈争执。王慧依的爸爸站在旁边,一声不吭。水壶掉在地上,底座摔碎了。
打工
如今在云潭镇,未成年女孩“结婚”并不多见。当地村民表示,现在那种重男轻女、女孩早婚现象已经很少了,男孩女孩都一样当作宝贝。
住在她家隔壁的叔婆说,她家两个人打工,每月少说也能挣大几千元,家里一儿一女也不算多,怎么会不让姐姐上学?
这个问题暂时找不到答案——记者尝试拨打过王慧依父母的电话,一直未能拨通。
她爷爷说,此事之后,儿子儿媳就回到深圳打工,孙子也过去了,此后他们的号码就打不通了。
2017年中考结束后,王慧依带着弟弟去深圳找父母。由此,她有过两年的打工生涯。她父母在一家钟表厂组装零件,以前到了暑假,她也常去厂里“帮忙”。等到暑假结束,弟弟被送回老家上学,她却继续留在工厂,“那时我就猜到,我应该不能继续上学了”。
王慧依说,她那次中考成绩很差,不敢跟父母说,到了开学,没有人提让她回去上学的事情了。她的姑姑则从她妈妈那里听说,是她自己不愿再读书了。
爷爷提醒孙女,“可以上学就回来上学”。但他并不清楚报考高中的流程,不知道孙女能不能上、去哪儿上。
云潭中学一位副校长告诉记者,现在的学生一般上完初中就读高中或是职业学校。即便要去打工,也鼓励他们读完高中再说。
身高1.59米的王慧依,在钟表厂开始了两年的女工生活。母亲隐瞒了她的年龄,14岁的女孩成为车间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
组装手表零件是重复动作,日复一日。每当手指快要磨出茧子时,她就换一根操作,大拇指不动,其他手指头轮着来。工作时间从早上7点45分到下午5点,中午休息两小时。有时加班会到晚上10点多钟,这种强度令她头昏。
王慧依的妈妈今年39岁。她看到,车间工人跟妈妈的年龄差不多,都有白头发。“这些人工作起来都没我快,可是妈妈总说我慢。”
她记得,自己没有工位,是在堆放机器的桌台上干活的,妈妈距离她只有一两米。晚上,她回到集体宿舍,和同住的几个阿姨没话说,只能自己玩会儿手机,跟网友聊天。
父母两人租房住,到了周末,工厂食堂不提供饭菜,就把她叫到出租屋去住。
她回想,在深圳那两年,妈妈给她买过的最贵的东西是一件黑色汉服,145元。妈妈转账给她,她自己在网上下单。在她手机里的一张自拍照里,她给自己编了头发,穿着汉服,笑得很开心。
两年间,她不清楚自己赚了多少钱,工资会直接打到妈妈卡里。她只知道,三个人加在一起,每月能拿一万六七千元。每个星期,妈妈会给她100元,她拿这些钱买些零食。
业务高峰期,她最渴望睡眠。不吃早饭,可以睡到7点半,然后直接去车间。
她夸张地形容:“那个时候,光是心跳就已经花了我一半的力气,我都没有力气工作了。”
她向妈妈抱怨过“太累了”。但在她印象里,大人们只会说,“我们都做得到,你怎么就做不到呢?”
到了2019年5月,王慧依决定不再打工。她计划好了,要重新求学。谈起此事之前,她挣扎了几天,在心里预演了很多遍,想在父母面前硬气一点,“因为他们说话一激动,语气冲一点我就会哭。”
据王慧依回忆,当她提出这个想法后,妈妈问她,“你不想在这里打工了吗?我去找找别的厂给你做。”王慧依表示,“我想读书。”接着妈妈就骂了起来,最终答应:“你要是不喜欢这里的生活,可以回去玩一个月。”
回家后,她报了镇上数学和英语的补习班。爷爷说,她一个人去找过高州市教育局,希望自己可以重新入学。
送她去补课的姑姑觉得,既然去学习了,就要“拿出点认真的态度来”。她记得,当时老师要求大家上课前把手机交上来,王慧依犹犹豫豫不愿交。
“既不想打工,又不想上学,我们教她不听,那就嫁到别人家调教一下嘛,结婚也是可以理解的。”姑姑说。
留守
举报事件后,在多方努力下,王慧依回到了云潭中学,以往届生身份复习了一个月,参加中考。跟3年前比,她从班上年龄最小的学生,变成班上年龄最大的。
班主任邓老师看得出,她爱学习,听讲比较认真,但仍然内向。“3年过去,她长大成熟了许多,讲话接近成年人了。”
第二次中考,她考了482分,没有达到高州市普通高中的分数线,只能在邻镇高中和职业学校里选。爷爷想让她去读普通高中,以后考大学。
中考结束后的这个夏天,姑姑想让她去做零工,替父母分担一下,“农村人做才有得吃”。王慧依想的是,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好,努力学习。
在谈到曾经的求学生涯时,她的语气会变得轻快起来,“那时没怎么学习,成绩就很好。”她喜欢数学和英语,初一她在尖子班,不过后来放松了学习。至今,她的房间里,堆放着小学到初中的所有教科书和作业本。
她得过不少奖状。爷爷在储物间堆叠的挂历纸下翻出了奖状。爷爷说,2017年年末,她父亲从深圳回家时,把她的奖状从墙上取了下来。如今,客厅的墙上只挂着弟弟的奖状。
“他放弃我了。”在王慧依的记忆中,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曾在电话里说过类似的话。爷爷和父亲在电话里为她“结婚”一事吵了一架。“爷爷不同意我‘结婚’,所以说明他是同意我‘结婚’的。”王慧依感到伤心。
那次举报事件之后,王慧依的父母转了3000元到村委会,用于女儿的学费。
镇妇联工作人员听过村支书的一份通话录音,通话中,王慧依的妈妈表示只要女儿肯跟父母要钱读书,他们会竭尽所能。但王慧依不相信。经过协调,为了表示诚意,她妈妈先转了一笔学费。
这位工作人员认为:“她家矛盾的最主要原因还是沟通。”
王慧依的父母长年在外打工,只在过年回家时待上十几天。平时都是爷爷在家照顾孩子。爷爷表示,母女沟通很少,“她妈妈生下她后,带了一年,后来交给外婆,她出门打工。从(孩子)上幼儿园开始,一直是我在带孙女。”
在六年级写的一篇作文中,王慧依描述自己:“我是一个平平凡凡的女孩,一张古铜色的脸,扎在人堆中很难被发现。”她提到自己的爱好是电脑游戏、看书和辩论。她引用了高尔基的话:“我扑在书籍上,如同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
实际上,作文中成为新华书店会员、阅读“哈利·波特”小说这类事情都并不存在。但老师打出了高分。她笑了笑,“当时应该是抄的作文书上的吧。”
同一个作文本中,一篇写弟弟调皮令她烦恼的作文得了低分。这符合她认知的评判标准:“老师喜欢大家写正面积极的,这样才能得高分,不喜欢消极负面的。”
她记得有次作业,要写“妈妈的爱”。她不知怎么写。她翻看作文书,有人写妈妈带自己去旅游,很开心。她纳闷,别人怎么编得出这么神奇的故事,这不是电视上才有的吗?最后她什么也没有写。她很少走出山外,即便在深圳,也总是在旧工业区里打转,“那里地面很脏,四处是污水”。她的生活经历中缺少那些能“拿高分”的作文素材。
“我想不出来,也不敢编,我觉得我应该撒个谎,要写我生活在幸福的家庭。”她说。
王慧依还称,第一次中考前,她的心情受到父母影响。“因为我妈总是骂我,有一次从吃饭骂到晚上关灯睡觉,我很难过,那时我开始思考,她是不是不爱我?”她说,那段时间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中考就没怎么做试卷,很多空着。如今她遗憾,“那么重要的考试,我当时太天真了。”
她的爷爷和老师分别证实,平时,她爸妈给家里打电话时,很少问起女儿的情况,也几乎不跟老师联系,是一种“放任自由式的教育”。但会问儿子听不听话、成绩怎么样。
上个月,王慧依用手机偷偷拍过一组照片。她躲在二楼客厅角落,从取景框里看着爸妈和弟弟坐在一张沙发上,弟弟依偎在妈妈身旁,妈妈给弟弟喂水,喂完自己再喝,爸爸在旁边打游戏。“他们看起来好幸福。”
姑姑说,她妈妈平时其实很和善。她推测,王慧依是有了弟弟后,看到妈妈对弟弟比较照顾,心理不平衡。对此,王慧依否认,“我是3年前才知道什么是羡慕嫉妒的,以前根本没有这种情感,只是觉得弟弟调皮。”
7月29日晚,王慧依和妈妈有过一次长长的微信聊天,女儿发文字,妈妈回语音。
在这次对话中,女儿问妈妈,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凶?
妈妈回复:“你不要这么多理由,父母对你有恩,你亏一点又怎样?我养你这么多年,你一辈子也还不清。”
妈妈还告诉她:“做人不要总想着被别人关心这么多,自己要变强。”
王慧依记得,有次打工时感冒,她很难受,她问妈妈,“今晚可不可以提前一个小时下班?”妈妈对她说:“做人要懂得坚持,不要这么弱。”她想的是:死在岗位上,那才叫强吗?要是有人因为坚持死在岗位上,你会说他强还是弱不禁风?
爷爷也希望孙女变强,这种强体现在学习上。他长年订报,以前他会拿着放大镜,带着孙女读报。“我一心想让她上大学,继续读书,努力再努力。”
王慧依也想求学,她不愿以后变成没有文化的样子,她还想去大城市。
在村里,这是一个普通人家。房子算中等偏上水平,是一栋镶着白色瓷砖的四层小楼。记者到访时,客厅桌子上放着3年前的一张报纸。朝上的这面讲述了一个读书改变命运的故事。爷爷在文末画上波浪线。那是哲学家罗素的一句话:“三种单纯然而极其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那就是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以及对弱势者的苦难痛彻心扉的怜悯。”
这栋小楼里,一楼的房间分别放着一辆银灰色的铃木摩托,一个雕花梳妆台,以及与梳妆台配套的衣柜,二楼客厅还摆着浅棕色沙发。沙发上面盖着透明塑料防尘罩。它们购入不过3个月,花了大约1.6万元,原本是这个逃婚少女的“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