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从出生到高考的整个过程,已经成为中国孩子成长的必经之路。高考作为公认的“阶层流通工具”,近年来也备受质疑。当经历过高考的我们再回头看那段经历,以一个家长的身份在模拟现实的游戏当中再次体验成长、面对阶层固化的现实,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金秋十月,想必七天长假休整后,国人又陷入了新的生产循环。而我这样的学生党,则继续沉浸在赶着十一推出的独立游戏《中国式家长》里“独游循环”。
《中国式家长》是墨鱼玩小组制作的独立游戏。所谓独立游戏,就是迥异于《王者荣耀》这类商业游戏,在游戏工业通行的生产机制外,另行“手工打磨”的游戏。换言之,即是未被资本力量收编,不以资本增殖为唯一目的,探寻游戏精神的游戏。
它们最突出的特点,即是非雇佣/半雇佣的小规模经营,比如《中国式家长》也是在今年八月才迎来新的程序员小姐姐,把团队扩充至3人。毋庸置疑,只要与游戏工业异化的生产及雇佣制度保持距离,任何独立游戏都不会因为贪图机械复制所催生的暴利,而放弃本雅明所谓“灵晕”(aura)的艺术性追求。
《中国式家长》就是这样一款用心的独立游戏,它在带给玩家惊喜的同时,甚至提出了思考的可能。但该游戏的基础架构却未因此变得复杂,某种意义上,还有些简单——它多是征用暴走漫画等网络流行元素以及其他游戏的设计思想与一般设定。游戏之所以能在Steam上获得“极度好评”,除去优秀的游戏性外,强大的现实关怀当立首功。
《明星志愿》、《太阁立志传》与《中国式家长》在设计与玩法上的类似性。
在游戏中,你“假装”是一枚备受关爱的中国小屁孩(事实上在交互层,玩家角色既是孩子,也是家长),家长对你百般宠爱、悉心照料。但在家长们望子成龙的心态下,其实你的未来从睁开眼第一分钟起即已注定,高考将成为定义你人生的终极宿命。为了取悦家长,你必须努力学习,通过规划学习任务、玩消除类小游戏的方式,增加智商、情商、记忆力、想象力、体魄、魅力,当然还有特别重要的——包括家长的面子在内的一切数值,最终金榜题名。或者,你也可以选择做一个不听话的“坏孩子”。
可以说《中国式家长》比较完整地还原了当代中国小屁孩的成长现实。
在教育关怀与集体怀旧之间
毋庸置疑,“中国式家长”本是极庞大的问题域,一款500M的游戏实是难以做到周全的讨论。但游戏作者依然尽力呈现该议题的不同侧面,只为使玩家体验到充满张力的游戏文本。当然,在这诸多面向中,我以为教育、恋爱以及未来,构成了该游戏的三个核心着力点,同时也是当下中国小屁孩们成长过程里的三类主要境遇。
首先是游戏中讨论的教育议题。无可否认,隐置在中国式家长背后的根本性问题,是中国式教育。无论家庭教育、学校教育还是社会教育,中国式教育既有其合理处,但又广受诟病。这也构成《中国式家长》向前推进游戏时间轴的主线话题——中国式教育是什么样的教育?
然而遗憾的是,尽管该游戏有严肃的问题意识,却又局限于对问题的经验性描述,似乎并无深入讨论下去的意思。这就削弱了游戏中现实关怀的能量与介入性,把需要细究的教育问题置换为玩家之间的集体怀旧,这样的情感动员虽有力量,但却关闭了反思的空间,只是诱使玩家沉醉于对过往的怀恋,却不能激发他们对中国式教育的讨论热情。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如何平衡游戏性与介入性的关系,将是游戏能否在事实上成为第九艺术的关键所在。
当然,《中国式家长》或许只是不成熟的开始,只要方向走对了,未来通过游戏来考察中国式教育也并非无可能。曾经在国家现代化与市场经济的脉络下,中国游戏史一直试图打通教育与游戏的关系,比如就有90年代从中华学习机(国家意志)到电脑学习机(市场经济)的逻辑转换,金盘公司发行国防教育系列游戏与学电脑系列游戏,《家用电脑与游戏机》杂志提出“电子游戏是通往电脑世界的捷径”的口号,再到今天,腾讯对功能游戏(简而言之,即教育游戏)的探索,等等诸多尝试。然而,在我的印象里,不把游戏作为教育的手段,反将教育作为突出的社会问题在游戏媒介中予以提出,并用游戏语言加以讨论,这还是头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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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中国式家长》的努力是值得尊敬与鼓励的。
角色商品:游戏中的恋爱观
倘若一款追慕青葱岁月的游戏,少了谈情说爱,一定所有人都会意犹未尽。试问谁的青春不骚动?尤其是我们这些只能在游戏中收获爱情以自我疗愈的宅男。
《中国式家长》也难免俗套,加入了恋爱元素。游戏中共提供七枚风格各异的小妹纸“供君采摘”,这自然触碰到恋爱游戏本身难以超克的性别难题——简化异性交往的复杂性。
自上世纪80年代终末,恋爱游戏作为一种游戏类型在日本大红大紫后,东亚各国的游戏在运用恋爱元素时,总会无意识地模仿与借鉴日本的游戏设计。
然而在指涉中国现实的游戏里,这类游戏往往遇到文化转译的问题。早恋,甚至异性的正常交往,一般会受到“中国式家长”更为严密的思想与行动的双重监控,并无充分的自由度。比如游戏里,刘偏偏的母亲发现孩子早恋,立马加以阻止。此即构成中国的恋爱游戏必须克服的问题——如何在指涉现实经验的游戏中,顺利完成恋爱叙事,且不使玩家感觉出戏。
《中国式家长》显然转译了日本恋爱游戏克服父母问题的方法[1],与此同时,也难免因袭其中的流弊。总体说来,它也具备日本恋爱游戏的两大特征,一是,攻略对象父母的缺席(特别是父亲/父权的缺席)。女主父母(主要是母亲)在游戏中只是作为文字出现,且不能对孩子们的约会/见面(的欲望)形成有效约束(即使是在刘偏偏的案例里)。由此,在游戏文本中,女主就从家庭关系里被抽离出来,可为玩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潜移默化中建构玩家对各位女主的主动权与(潜在的)拥有感。
二是,欲望介体(médiateur)的缺失[2]。粗糙说来,即是玩家在《中国式家长》里没有(潜在的)情敌。这就意味着,主人公(欲望主体/你)与女主(欲望对象)之间,并不存在作为中介的第三者(欲望介体),那么主人公与女主之间就只形成了简单的直线关系,(图1),而非复杂的人际网络。其中,主人公是单数的,女主则是复数,如此便构成一夫多妻或者一夫正妻多妾的关系(图2)。
图1 图2
如此人物关系,往往造成交往的领属化——由主人公充分占有女主。当然,这样的占有观念还不同于古时专制社会的夫妻结构,因为一旦缺少欲望介体,游戏文本根本无法在人伦层面形成对主人公的有效制约。女主因此被彻底的客体化与物化,只供玩家在个人欲望里进行筛选,女主实际构成界面橱窗里的商品,供玩家选购。不难看出,一种足以改变玩家想象力的疑似恋爱的商品消费关系得以建成。
游戏方法论:阶级问题的再现方式
当然,《中国式家长》最有趣的设计,并非是那些青涩之恋的对白,而是它最核心的设计之一,即代际承继的问题。这一代的你达成结局后,其属性会由你的下一代(下一个你)继承,以“基因”(数值)传递的方式完成世代更替与阶级提升,最终达成更优的游戏结局。
如此设定让我们联想到90年代台湾明日工作室经典游戏《虚拟人生》的设计思想。《虚拟人生》的基本玩法也是主角不断轮回转世,每次轮回即可增加角色的起始参数,提升职业选择,最终打败阿修罗王。
《中国式家长》不过将个体轮回转世置换为代际间的基因传递,但其本质不变,皆是以数值积累的方式达成更优游戏结局的必要手段。然而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这种设计的变迭,却无意间触碰到当下中国社会的核心议题——即在阶层固化、上升通道受阻的当下,个体命运已难通过个人奋斗改变,多是取决于你上一代的社会位置。
或许投胎技术才是命定一生的核心技能。
从Steam公布的资料中可知,《中国式家长》的作者可能已意识到当下中国社会阶级问题的严重性,但却非有意要深入讨论下去,只是在借鉴名作时,于必要的语境转换中,无意间触碰到此一社会性议题。
但是,偶然性中隐匿着必然性。
在后现代的文化语境中,现实与游戏文本之间已非透明、有序的映射关系,一如游戏设计者克里斯・克劳福德(Chris Crawford)所言,游戏并非“客观现实的表象”,而是“对部分现实进行主观表征的封闭系统”。这就意味着游戏并非是不能表征现实,而需寻求更周密的阐释机制,否则就会错过洞悉时代真相的特异点,以致无法真正理解当下正发生的生活现实。
这里所谓特异点,即是游戏里表征当下社会状况的时代无意识,或者说共通的感觉结构,游戏批评者应该通过发现与清理次世代文本中广泛存在的特异点,达成透视当下中国社会思想与文化整体状况的使命。例如,在意识形态收紧的某时刻,阶级问题本就难以在游戏中予以直白的提出,或者游戏作者干脆没有明确的阶级意识,只存模糊的阶级经验,但这并不妨碍无意识结构中那些阶级经验/意识折射在游戏文本中,以游戏的方式传递给每一位玩家,并引起共鸣。
那么,我们游戏批评的任务即是发掘与指认这些特异点,并以之作为认识与把握当代中国社会文化脉动的入口机制,将游戏本身也变为思想力的媒介。
注释:
[1]当然情况不一样。日本恋爱游戏试图克服父母问题的主要诱因在于为了性描写的合法化。关于这个问题的详细讨论,可参见本人拙作《降维的性史:游戏中的“性符码”考古》,黄盈盈、潘绥铭编:《积淀与反思:2016——2017中国“性”研究(下册)》,香港:1908有限公司,2018年。
[2]欲望介体来自勒内·吉拉尔(René Girard)的“欲望理论”,即欲望是“模仿性”的,我们只能欲求被他人欲求的对象。
邓剑,上海大学文学院博士生,研究兴趣为游戏批评、东亚青年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