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版制表、供图均为潘玉蓉
“职务侵占”案背后,无论是董事主导的资产转移,还是颂大教育借“职务侵占”掩盖虚假财报,都折射出对中小股东利益侵害的随意性。
证券时报记者 潘玉蓉
人在职场,身不由己。刘燕等人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按老板安排做事”,等待他们的却是牢狱之灾。
2022年的第一个工作日,新三板挂牌公司颂大教育3年前的“职务侵占”案,迎来一审判决。在该案中,颂大教育原证券事务代表、下属子公司原财务总监等5人,因涉职务侵占,分别被判处4年至7年不等的刑期。引发该案的缘由是,这5人参与了公司高层筹划、指挥的系列资产转移行为。
在5位员工眼里属“职务行为”的操作,何以落得需要承担刑事责任?公司高层筹划实施的资产转移行为,背后又有何隐情?证券时报记者获得了该案的完整判决书、公司内部财务资料,并采访了相关当事人、被告家属,得以呈现该案及背后隐情。
“职务侵占”前传
总部位于武汉的颂大教育,是一家主营教育信息化和教育软件开发的民营企业,2013年挂牌新三板。之后,公司发展迈上新台阶,连续三年营收同比增长100%以上。
挂牌新三板之后,颂大教育实施了数次定向增发,累计融资额5.15亿元。其中,天风证券及旗下的投资平台——天风天睿投资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天风天睿”),通过相关投资基金,向颂大教育及相关公司累计投资约2.1亿元。2018年,“天风系”公司成为颂大教育仅次于实控人徐春林的第二大股东。
基于此,天风天睿时任总裁韩雨佳被派往颂大教育担任董事一职,负责该项目的投后管理。
韩雨佳与颂大教育的渊源颇深。韩雨佳曾在长江证券工作,是颂大教育挂牌新三板的保荐人,后跳槽到天风证券,继续负责颂大教育项目。可以说,颂大教育从挂牌新三板到之后的数次融资,韩雨佳都承担了重要角色。
获得数亿元融资之后,为了寻找新的业务增长点,颂大教育开始向幼教方向延伸,并着手收购幼儿园资产。
因前期助力颂大教育成功融资,韩雨佳得到徐春林的信任,他进一步被委任为颂大教育全资子公司——武汉颂大投资有限公司(下称“颂大投资”)的董事,具体负责幼儿园相关的投资及后续资本运作。
基于此,韩雨佳召唤了一批旧部加入颂大投资,如天风天睿员工刘燕出任颂大投资财务总监,天风天睿员工吴志高出任颂大投资投资总监,天风证券员工王祥入职颂大教育任证券事务代表。
在颂大投资于幼教领域的布局逐渐扩大之时,2018年10~12月,经韩雨佳等人的筹划指挥,系列幼儿园资产被蹊跷地转移。
资产大转移
2018年,颂大投资实际管理着40余家幼儿园,由多个子公司负责运营。
2018年10月23~26日,颂大投资先后将其持有的武汉贝彼、武汉童之铭、武汉贝铭的股权转让给了一家名为夸美未来教育投资的合伙企业(下称“夸美未来”)。10月30日,颂大投资的孙公司北京颂大童心被转让给了湖北瑞华诚投资有限公司(下称“湖北瑞华诚”);12月10日,颂大投资又将持有的北京中教新学教育科技有限公司转让给了吴志高(图1)。
该等转让有两点蹊跷之处:一是,转让的决策程序违反了公司章程约定;二是,该等转让交易,转让方收到的价款旋即被抽走,实际属于0对价交易。
颂大投资董事会设有3名董事,除了董事长徐春林之外,另外两位董事为韩雨佳、涂杰斌。证券时报记者获得的材料显示,在颂大投资转让相关子公司股权的董事会决议文件中,仅有韩雨佳及涂杰斌的签字,而没有徐春林的签字。
徐春林声称,他对该董事会决议完全不知情,也未指定某位董事召集董事会,因而对决议不予认可。
据颂大投资公司章程,颂大投资的经营和投资计划须得到颂大教育批准,但上述资产转让决议并未报颂大教育审议批准。
此外,上述5家子公司股权转让中,两家为0对价交易,另3家有交易对价的公司股权,交易价款转到颂大投资后,很快被抽走了。
由于颂大投资在韩雨佳团队的掌控之下,所以转让款到账之后能够被迅速抽走。相关资金流水显示,该等过账的股权受让款,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颂大投资及颂大教育。而在该等资金的转账过程中,大量利用了马甲公司、自然人账户过账。
经历资金过账、工商变更之后,颂大投资的子公司被转移至夸美未来及湖北瑞华诚。不过,记者获得的相关材料显示,两接盘公司实际是为武汉华大天童教育科技有限公司(下称“武汉华大天童”)代持。
拆解武汉华大天童股权架构,股东有6家,其中也包括颂大投资,持股比例为19.97%,且为第一大股东;此外还有数个持股平台,如天风天睿控制的“天风瑞祺”(15.91%),以及徐春林关联方“而然投资”(7%)。
相关资产被转移之后,颂大投资透过武汉华大天童,依然享有部分权益。但资产挪移的一个客观结果是,挂牌公司颂大教育在幼教资产中的利益被侵占了。从前后对比数据来看,颂大教育对应的权益大幅下降(表1)。
从转移之后幼教资产的权益归属来看,未体现出韩雨佳个人获得了权益份额。不过,天风系在幼教资产中的权益份额,从此前通过颂大教育持股10.63%,变成了在武汉华大天童持股15.91%。这意味着,权益受损的是徐春林及颂大教育的其他中小股东。
5人获刑4~7年
得知颂大投资下属子公司被转移之后,2018年12月17日,徐春林方面前往公安机关,以“职务侵占”为由刑事报案;12月26日,警方出具了刑事立案告知书。
随后,参与了资产转移事件的刘燕等5人被羁押。而身为资产转移事件“决策者”的两位董事韩雨佳、涂杰斌,则避走海外。被认为是指挥者之一的涂杰斌,后来返回国内,并被取保候审。
案件从侦查、批捕,到提起公诉、庭审,历时三年。2021年12月30日,法院宣布了一审判决:刘燕侵占4176.84万元,被判7年;吴志高侵占2077.84万元,被判6年;李菁侵占1699万元,被判5年6个月;王祥侵占1577.84万元,被判5年;徐明侵占600万元,被判4年。
这5人在资产转移事件中,属于“按指令执行”的角色,在案件中属“从犯”。其中,颂大投资财务总监刘燕、财务副总监徐明、出纳李菁,组织实施了相关资金的划拨与转账;颂大教育证券事务代表王祥、颂大投资投资总监吴志高,起草了相关股权转让协议,并前往工商部门办理工商变更手续。
在执行该等事务接近尾声时,韩雨佳决定从湖北瑞华诚公司账户支取100万元,用于给团队发“奖金”。根据判决书内记载,成为被告的这5人,分别获得3.75万元~12.5万元不等的奖金。
何以这5人各自实际所得不超过12.5万元,记入的侵占金额却是600万元至4000余万元?根据判决书的数据来看,只要他们参与了相关资产转移事宜,涉及的金额都被叠加计入。
根据刑法规定,职务侵占罪是指公司、企业或者其他单位的工作人员,利用职务上的便利,将本单位财物非法占为己有。一位刑事诉讼律师告诉记者,职务侵占中的“非法占为己有”,不限于自己占有,还包括帮助第三者占有。
上述5人面对职务侵占的指控,辩称是按照“主谋”韩雨佳和涂杰斌的指示做事,属于职务行为,自身并无侵占的主观故意。
“报案后有人建议刘燕赶快离开(出国躲避),但刘燕认为自己的事情说得清楚,拒绝了。”刘燕的家属对证券时报记者表示。
以“职务侵占”掩盖虚假财报
被羁押的5人未必料到,刑事案件发生后,隐藏在水面以下的事情暴露,其影响远远超过了职务侵占本身。
刑事案发生后,颂大教育2018年年报延迟至2019年6月29日方才披露。
颂大教育披露的年报显示,全年赫然亏损3.78亿元,归母净利润同比下降947.21%。就在三季报,颂大教育还实现归母净利润2097.62万元,也就是说,公司在第四季度爆出了近4亿元的亏损窟窿。
颂大教育2018年的亏损中,最大的金额来自于2.22亿元的资产减值损失,其中1.8亿元的减值,是颂大教育的定增募资,因被银行强行扣划而形成了损失。
2018年1月,颂大教育完成定向增发,募得资金2.81亿元。按计划募资将用于基础教育大数据项目、幼教产品云端项目、旗舰幼儿园建设和补充流动资金。不过,颂大教育并未按照上述约定使用,而是挪用了募集资金。根据公开披露信息以及独家获得的关键证据,证券时报记者还原出了这2.81亿元定增款的主要去向(图2)。
募资款第一批支出发生于2018年4月24~28日,总计1211.3万元,用于支付发行费用。
募资款第二批支出发生于2018年4月27~28日,共计2800万元。其中,800万元是以“云端建设项目采购款”的名义,支付给了关联方武汉华大天童;2000万元是以“幼儿园装修款”的名义,分别支付给了两家装饰公司。
这两家装饰公司收到2000万元款项后,当天即把1930万元转入了武汉泰达鑫晨科技有限公司(下称“泰达鑫晨”)的中行账户,随后,泰达鑫晨将1900万元转账给了颂大教育旗下的“慧泉科技幼儿园”和颂大教育内部员工范俊杰。据徐春林向警方陈述,泰达鑫晨是颂大教育的过账公司。
即募资款中第二批支出,经历若干中转账户后,重新回流到了颂大教育及关联方体内。
募资款的第三批支出发生于2018年5月16~17日。为了更好地利用闲置资金,颂大教育将其中2亿元从募资专户转出,存入了济南农商行办理大额存单理财,共计4笔,每笔5000万元。
据颂大教育主办券商长江证券出具的募集资金专项核查报告,资金存入济南农商行后,颂大教育立刻将2亿元存单进行了质押,为济南缔明数控、济南舜海商贸、济南和林建材、济南法泉实业等4家公司的1.8亿元贷款提供担保,即每家4500万元。后期因贷款没有按期归还,导致2亿元存单被济南农商行强行划扣1.8亿元。
在2018年年报中,颂大教育将此归咎于,因董事职务侵占导致资金去向不明,“上述款项能否收回也无法确认,存在重大风险,故计提了减值”。
但根据证券时报记者掌握的证据,济南缔明数控等4家公司从济南农商行贷出的1.8亿元资金,实际也曲线回流到了颂大教育。
证据一:济南缔明数控拿到贷款的当天,就把4500万元汇入颂大教育控制的泰达鑫晨中行账户;第二天,泰达鑫晨又将此4500万元分拆成两笔分别汇入“武汉慧优寻”、“武汉和顺源”两家公司。
而两公司收到的该等款项,最终流入了颂大教育。长江证券在日常督导中发现,武汉慧优寻及武汉和顺源与颂大教育存在大额资金往来,并且该等资金往来在颂大教育的现金流量表中被隐去了。
证据二:4家公司在济南农商行的贷款利息实由颂大教育承担。证券时报记者获得的颂大教育内部请款单、泰达鑫晨公司账户流水显示,颂大教育曾为4家公司的贷款按月支付利息(图3)。
这说明,1.8亿元资金曲线流回了颂大教育。据了解,其中有部分被颂大教育转给颂大投资,用于投资安徽六安的一家教育机构。因为颂大教育未能通过4家公司将贷款原路还款,造成4家公司集体违约,于是济南农商行划扣了到期存单中的1.8亿元。
如此,颂大教育将大额存单损失导致的亏损,全部归咎于“董事职务侵占”是不成立的。颂大教育2018年年报中,有多达19处提及“职务侵占”,一些难以解释的事项多以“职务侵占”为由掩盖。所以,对此疑点重重的财务报表,审计机构最终给出了“无法表示意见”的审计结论。
资产转移背后隐情
颂大教育在济南农商行质押的存单爆雷,一定程度上反映了2018年底颂大教育的资金链已经非常紧张。
韩雨佳告诉证券时报记者,2018年10月至12月,随着颂大教育债务压力加剧,为了保全幼教资产不被抵押出去偿债,他筹划实施了幼教资产的转移。按照颂大教育此前的计划,旗下幼教资产将被剥离出来单独上市。
韩雨佳能够筹划资产转移,表明其在颂大教育内部分量不轻。作为将颂大教育扶上新三板并协助完成数次融资的资方代表,韩雨佳和徐春林曾是“亲密战友”。徐春林一度还在公司会议上公开表示,韩雨佳将成为公司接班人。事实上,早在2017年11月徐春林就与韩雨佳签署了转让颂大教育控股权的“抽屉协议”。不过,几年后该抽屉协议被判无效。
徐韩二人既然存在抽屉协议,理应绑在一条船上“同舟共济”。在2018年9月,颂大教育因为银行续贷过桥需要从幼儿园抽调资金时,韩雨佳也曾予以配合施以援手。
但到2018年11月,颂大教育乃至徐春林个人的资金危机并未缓解。据接近颂大教育的人士表示,当时徐春林开启了紧急筹款模式。
当徐春林再次想从幼儿园账户上挪用资金救急之时,韩雨佳却未再伸援手,并加快实施资产转移计划。韩雨佳说,这直接导致了徐春林和他关系破裂。为此,徐春林着手夺回颂大投资的控制权,带人强行取走公章和财务资料。
与此同时,颂大教育的财务黑洞被更多股东知晓,股东们进一步发现了2018年初定增募集的2.81亿元大多已不知去向。记者获得的当时颂大教育董事会微信群的聊天记录显示,股东代表们就资金去向质问徐春林,主张对颂大教育独立审计,甚至有股东发出律师函,声称要追究挪用资金者的刑事责任。
韩雨佳认为,身处漩涡、担心要为1.8亿元质押存单爆雷担责的徐春林先行一步,对他的团队实施的幼教资产转移行为,以涉职务侵占为由刑事报案。
而韩雨佳所谓的资产保全行为,客观上损害了挂牌公司颂大教育的利益。对于这一点,韩雨佳难以自辩。
这场兄弟阋墙式的高管内斗,至此演变成了刑事案件,改变了局中的每个人。
公司高管的决裂,落到员工头上,则变成不能承受之重。韩雨佳团队的5位员工,表面看起来一直“按照老板安排做事”,却实已深度卷入高层斗争。同时,又因缺少对越过红线、违规操作的警觉,行为失当,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令人扼腕。
一审判决宣布后,5名被告一致不服,决定提起上诉。韩雨佳在网上指责颂大教育涉嫌财务造假。公司董秘曾静对证券时报记者表示,此说法不可信,但并未透露更多。曾静说,关于职务侵占案,以公司公告为准,该案对公司的影响还需等待二审结果。记者多次联系徐春林,但截至发稿未获回应。